曹含宝细看之下,与含钏有几分相似,有着曹家人特有的细长眉眼与白净皮肤。 看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曹含宝像一尊易碎精贵的瓷娃娃,含钏就像一株灵气自然的美人蕉。 厅堂中,母女两像唱双簧的,老的抽气,小的吐气,一抽一吐,配合默契。 薛老夫人听得心里有些烦闷。 多小个事儿啊! 这娘两哭得像是死了爹! 往前在江淮,怎么没觉着呢? 反倒觉得余氏还算懂事,含宝内敛害羞...否则也不会将这母女二人待在身边这么多年头。 薛老夫人揉了揉山根,正欲说话,就听见了含钏沉静如水的声音。 “在宫里,没事儿哭,是会被打死的。”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块儿棉花,一下子堵住了余婶娘与曹含宝的泪眼。 “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家里人都好好的,你们哭什么哭?知道的,说咱们曹家女人多愁善感,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出事儿了呢!”
含钏有点不高兴。 她从掖庭拼死拼活爬出来的。 被人捂住口鼻拖过灌丛,被人拿刀割过脖子,被人捅过后背,还被人掳到山上图谋不轨... 遇到这些事儿,她都没哭。 为了出去玩,哭哭啼啼? 若是在掖庭,新进宫的小女使连做梦都不敢哭,谁哭,教养嬷嬷的鞭子就抽谁!就把谁的被褥浸在水里,晚上只能盖湿被褥睡觉... 还有! 徐慨和哥哥在外公办,北疆形势诡谲,她们在家里哭什么哭!一点儿也不避讳! 静滞之后,曹含宝的眼泪顿时如泉涌一般淌出,一滴接着一滴,不可置信地看向含钏,“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儿?什么打死?什么出事儿?家里便是你的一言堂了吗?你说你便是?你没来的时候,家中好好的,叔祖母与母亲言笑晏晏,十分和睦。你一回来,家里便鸡飞狗跳,又是换管事、又是选人、又是进进出出...每一日都有事儿忙!来北京城作甚!还不如不来呢,不来咱们一家子还落得个清...” 余婶娘忙道,“含宝!”
截住了曹含宝的话头。 薛老夫人蹙眉看向余婶娘。 余婶娘也“噗通”一声跪了地,看向薛老夫人连声道,“太夫人,含宝年纪小不懂事,被宠得没了边际,心直口快的,您是看着她长大的,您知道含宝单纯没坏心思的。也只是见钏儿与您日日出门子,小姑娘心里羡慕,也想跟着去罢了...您宽宏大量,甭与她计较。”
曹含宝哭得更厉害了。 这家,本来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呀! 以前没有贺含钏,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大小姐。 如今呢? 谁还知道,曹家有她这个人呀? 曹醒的官儿越当越大,又来了北京城,往后贺含钏肯定嫁得可好了。 本都应是她的呀! 木萝轩也应是她的呀! 被薛老夫人带在身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交际的,也应当是她呀! 贺含钏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抢走了所有属于她的生活、她的夫婿、她的衣裳、她的饰品...抢走了大家的关注、抢走了曹家大小姐的名头... 余婶娘摁着曹含宝的脖子给薛老夫人行礼。 偏偏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脖子却梗着,硬得很。 曹含宝双眸含泪,紧紧瞅着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摆摆手,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等进了五月,漕运活跃,你便带着含宝坐漕运的船回江南吧。”
五月,连山海关外的河流都融冰了。 稻田收秧,漕粮与官盐都在途。 是漕运最好的时候。 说五月再走,薛老夫人也是琢磨了的——母女二人上路不安全,河上漕运的船越多就越安全,顶好叫曹含宝她爹亲自进京来接。 “等回了江南,我会联系族中耆老,为含宝说上一门既体面又实惠的亲事。”
薛老夫人手搭在杌桌上,眼神平静,“这些年头,醒哥儿一直记得他叔叔断臂求援之举,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求了我将你们娘两带在身边,让你们女眷在内住持中馈,男人在外镇守一方码头——扪心自问,你们一家人在漕帮,是很体面的了!”
余婶娘身形往旁一歪,粗粗喘了两口气。 薛老夫人再道,“含宝出嫁,晓哥儿成亲,我这个做叔祖母的都会包上厚厚的红封。这些年,你们一内一外,也攒了不少银子,足够在江南买房置地,过上富足生活了。”
“太夫人!”
余婶娘猛地挺起身。 这时候,她们不能走! 绝对不能走! 若是走了,这么多年的筹谋,便是功亏一篑了! 余婶娘摁住曹含宝的头,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下,哭着道,“含宝说的话全是不经脑子的话,她年纪小,只求您好好教。若是教不回来,您想打想骂,只当做亲生的孩子罢!求您别将我们送回去!这么多年了跟在您身边,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想想月娘与华生刚去的时候,我们当家的下落不明,我整日整宿地哭,身子软得起不来!您反倒劝儿要打起精神,抚养这一双儿女...最难的日子,是儿陪着您度过的,您记得的呀!”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 余婶娘倒是个聪明厉害的。 一开口,便知道小老太太的弱点在何处。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想起那段光景。 暗无天日。 整个曹家,只有丈夫下落不明的余氏,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着实,这么多年了。 故而,余氏许多时候的小心思与盘算,她和曹醒都一笑带过,十分容忍。 只是... 薛老夫人目光落在了曹含宝身上。 只是,竟然口不择言,诅咒她找不回含钏!? 其心可诛! “天下漕帮,做人办事,向来坦荡。”
薛老夫人轻声道,“说什么需求说,有什么要求提,你们不是唱戏的,更不是路边卖艺的,一番做派不仅丢了天下漕帮的脸面,更丢了自己的脸!”
薛老夫人缓缓站起身,语声沉稳,不容置喙,“若尚在江南,自然可容忍你们的小心思与小算盘。可在京城,一步踏错步步错,如今正是曹家由黑转白、由非转是、由匪转官的时刻,却容不得人拖半分后腿。”
“你们收拾行囊回老家,此事不再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