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那滟滟的阳光,照着地上这座承载了无数伤悲和喜悦的古城,一直把它嗮成了金黄色,仿佛从这万道光芒中看出了黄种人的那种傲立东方,势拔云天的气概。
半夏已过,这阳光不是毒辣的一种焰,而是一种宁和的诉说,诉说着千百年来近乎于疯狂的权势之争,诉说着千百年来数不尽的忧愁和寂寞。 朱鸿轩借着这被黄沙遮掩的红日,走出了北平城,他是个对自己时刻都充满自信的人,所以尽管阴谋败露,却还是气定神闲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难道在这个世上真的有这种在经历了重大变故后强抑心境,若无其事的人吗? 至少他不是,所以他的脚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因为有个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宾琦璐站在他面前,身材一下子显得瘦小了很多,但她的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双眼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既痛恨又爱恋。 “惜缘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走?你做这种事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浩义吗?对得起展随风以及所有把你当作英雄的人吗!”这一声声质问,如晴天霹雳,足以让一个再坚强的人也彻底崩溃。 除非他是朱鸿轩。 “没有为什么,我也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谁,这一切你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宾琦璐道:“你就真的连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你变了,以前你是个受人爱戴的英雄,现在你是个负天下人的枭雄!”
朱鸿轩的瞳孔开始收缩。也许他真的想到了这以前发生的事,那时候的他风华正茂,意气扬发,与公与私都做出了许多功绩,可是,现在,却弄得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惜生灵涂炭,可是这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逝而过,他又目视前方,道:“我从不觉得我错了,一个人总要为自己的理想所付出努力和代价,而我只是失败了。”
宾琦璐拔出手中的剑,指在了朱鸿轩的脖子边,道:“如果你觉得还未良心泯灭,那你就用这把剑自我了断吧。”
朱鸿轩神色黯然,道:“我不会自我了断,你可以杀了我,我谁都没有欠,唯独就是欠了你的,我利用了你那么多年,死在你的剑下,我无怨无悔,你动手吧。”
宾琦璐的手在不住地打颤,无论这个男人做了什么,但十几年的感情沉淀,怎么忍心说杀就杀呢? 这个曾名震九州的失意剑客,这个如今依然威扬四海的落魄剑神。 宾琦璐没有杀他,也没有转身,她心里清楚的知道,只要朱鸿轩今天选择离开,那么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的风特别的大,始终都没有停过。 漫天飞舞的尘沙张狂的飘落在每个人的发丝和衣裙上,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层,像层层别离的凄苦。 “真不知道这黄海是不是黄河的母亲,为什么都这么的令人感到苍凉?”
朱鸿轩站在一艘航海大船上,独自哀叹。
船在海上,破浪逐波。有的人这一生都感到很茫然,但又不停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洒下泪水,慢慢的汇成大海,再慢慢的被遗忘。 在他的身后同样站着一个身世丁零的人,藤原信织。 藤原信织一直在码头等他,两人是一同上的船。 藤原信织道:“其实我不想杀你的。”“可你一定要杀我?”
“我要报答一个人的救命之恩,他为了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如此情谊,不得不报。”
朱鸿轩道:“是展随风?”
“是的。”
“欠了一个人的情,就一定得还,你没有错。”
藤原信织道:“我也觉得我没有错。”
朱鸿轩道:“错就错在我,没有能力早点杀了你。”
藤原信织道:“是我打乱了你的所有计划?”
朱鸿轩站在船舷之上,左手握在一面旗杆柄间,迎着风,良久都没再说一句话。 高处不胜寒。 虽然高处不胜寒,可总也有那么些人想要试着迎风一站,毕竟那是一种巅峰,是没人会拒绝的荣耀,可是绝不会有人想要再一次站上那样的高度,因为那同样也是一种无人能够分担的孤独,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凄,因为高处真的——不胜寒。 “上次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也好,这次就来一较高下吧。”
朱鸿轩道。
藤原信织道:“这次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我不会留情。”朱鸿轩哈哈一笑,道:“我也不会手软,只是你能让我先回我的故乡去看看吗?”
“我也很久没有回去扶桑了。”
“你知道我是扶桑人?”
藤原信织道:“从你我第一次比武开始我就感觉到你我身上存在着某种相同的东西。”
“怪不得你会在码头等我,你一定猜到了我的败局,”朱鸿轩又道:“路途还长,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藤原信织依靠在船栏上,道:“我很愿意,我能体会一个离乡背井的游子的心情。”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从扶桑来到中国的男人,爱上了一个他本不该爱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妃子,但他们还是相爱了,爱得死去活来。原本以为可以就这样远走高飞,可是后来这个男人却只身回到了扶桑,因为他是北条家族的一个首领,他不能违背族训,他的生命是属于这个家族的,所以他不得不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奋战,后来北条家族的镰仓幕府被推翻了,他也死在了敌人的剑下。而那个女人后来却生下了他的孩子,然而她的身份怎么能够容许她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所以她不得不把那个孩子转送给了别人,而收养这个孩子的正是朱元璋的金刀侍卫之一的朱玉濯,从此,这个男孩就继承了金刀侍卫的官职,并且苦习武艺,终于在江湖上混出了‘剑神’的称号。因为他父亲是北条家族的一员,所以他的宿命也将是为了这个家族奉献他的所有,乃至生命消逝。”
藤原信织道:”所以这个孩子成年后,一心想要恢复镰仓幕府,所以筹划了一场大阴谋。”
“是的,可惜失败了。”
藤原信织道:“那个男孩就是你?”
“不错,我才是真正的北条重时。”
“所以你才实施了这个残酷的阴谋。”
“只可惜天要亡我,我真的太小看身边的每一个人了,尤其是许浩义,现在想想真不该那么多次的帮他,其实如果当时的计划里没有把他算在里面,或许现在又会是另一幅模样。”
藤原信织道:“无论结果怎么样,只要尽力了就没有什么可后悔了。”
人生总有失败或成功,做过的事,即使失败了,也比没做过,更不容易让人后悔。 ——人生无憾,并不一定是最后成功了。 扶桑。 船,靠岸。 藤原信织一路跟随着朱鸿轩来到一片樱花盛开的地方,很美。 广漠而沉寂,清幽而冷孤。好像只有这里才没有了权势的争斗,命运的屠戮。 天地间本还是需要那么一两片净土让生着的人喘口气,回忆一下已逝去的,憧憬一下在未来的。 现在,现在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一场生死的对决,他们多么希望可以像朋友一样坐下来好好品一口酒,吹一吹海风,只是这些离他们都太远了。 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朱鸿轩扼腕叹息道:“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我们就在这里比试吧。”
藤原信织的眼睛看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那头狼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回到了故乡,他多么想睁开眼看看天上的白云,可是就连这点他也办不到。 剑,五尺三寸长,通体呈青。 朱鸿轩也拔剑了,他的剑和普通的剑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剑之所以成为名剑 ,只是因为他的人。 藤原信织的剑依然很快,施展的还是他在家乡所习得的‘破影九重功’,朱鸿轩的剑也不慢,他用的也还是惯使的‘孤月笼星’。 两个势均力敌的剑客,再一次握着他们手中的剑战斗,这次是生与死的较量,任何一个闪失都可能会送掉性命。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每个人都很珍惜,可是对于一个已经放弃掉所有的人来说,也许活着和死去已没有太大的区别。 朱鸿轩已经放弃了,一个已经放弃了的剑客,他的剑法必将不济,而藤原信织却没有放弃过,也不会放弃,所以他的剑从一开始就牵制住了对方。 自己已经放弃了的人永远都不会赢。 他输了。 朱鸿轩看着从自己手臂上一直流到剑身上,最后滴落到地上的血,道:“这一切是该结束了。”
运力聚气,施展出了那招“天下归心”,一条火龙柱般的真气直直逼去,一时间,似碳、如火,沙尘中炙热的火龙包围了对手,虽然他放弃了,可是他的剑势依然倔强。
藤原信织道:“有开始就必须有结束,这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枫叶斩”如风般卷起不断飘落的樱花。
这是一次终极的碰撞。 两人此生所拆的最后一招。 这是一个漂亮的结束,朱鸿轩用他剑客的身份对自己做了一个完美的结束。 就在藤原信织的剑划过这片青空,刺透对方胸脯时,这一瞬间仿佛凝结成了永恒。 朱鸿轩脸上又扬起了那可掬的笑容,因为他已把面前的对手当成了朋友,这个朋友送完了他人生最后的一程路。 ——人生没有永远的敌人。 樱花不断地洒落,飞扬。生命如此的短暂,就如同这花一般,然而却很绚烂,绚烂的东西即便没有了,也会永远被人留在心里。 ——人生短暂,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即使死,也该果断离去。 藤原信织说道:“剑神,你的剑法在中原并不算是最高,但他们都尊称你一声‘剑神’,那是因为你的为人,可是到头来,你却亲手把这个尊号给埋葬了。”朱鸿轩没有任何遗憾的走了,他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虽然最后失败了,但至少他努力了,他已经比那些终日重复着生活,没有自己理想的人好太多了。他这一生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并没有什么错,只是他的理想太残酷,残酷的让他的梦无情地幻灭。总其一生都未向任何人低过头,也没有退缩过,他活得光明磊落,他还是个英雄,所以他并没有输。他永远都是剑神,他辉煌的地走过了人生的短暂。 宾琦璐跪在朱鸿轩的墓前,墓里的骨灰是藤原信织带来的。他把一半的骨灰留在了北条重时的家乡,而把另一半带回了他从小长大的黄土地,带回了最爱他的人的身边。 那把“离愁剑”就插在墓前,流光似水,仿佛再也藏不住满溢的苦涩,滟滟的剑身,也终于感觉到了与主人分离的愁绪,如果剑也会哭泣,那这时它早已变成了锈铁。 许浩义也在墓前,他的心中没有任何的喜悦,朱鸿轩曾是他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山,现在这座山突然之间没了,他感到的却是一种难以莫名的空虚。可是随着一声破空的鸣灵声,这种空虚也随之而散,一个死了的人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许浩义倒在宾琦璐的身旁。 宾琦璐大惊,转过身去,看到的竟是谢府的管家谢承心。谢承心逃过了朱鸿轩的杀戮,却也已身受重伤,这是他为他的主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宾琦璐一剑杀了他,这个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杀了人,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冲动,她那纯洁的心也终于抹上了一斑黑。 谢承心倒下时突然笑了,对着青天,喊道:“主人,你安心吧,我已替你杀了许浩义,惜缘也已死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把你派人弑父杀母的事说出去了!”
宾琦璐看着两个深爱她的男人相继离她而去,她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很勇敢。 又或许她真的已经没有泪了。 风,往北吹…… 风霜刃,刀剑寒。 功名权势终成梦,浮生一朝何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