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事没有人能说了算。瞬息万变之间,总会有人因武成名,也总会有人因武丧命。
只要还有争斗,就一定会有生有死,有王有寇。 古道上,沙舞; 余辉下,站着两个人。 稍有见识的人都认得其中一人便是中原三剑客之一的朱鸿轩。 另外一个人身旁蹲着一头狼,虽然蹲着,但眼神中却充满了致命的杀气,然而它主人的眼神却无人能够看到,因为他用一条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但只要一看他那双手,就知道他在剑上的造诣也已登峰造极。 朱鸿轩用冷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笑容只留给朋友。 有时候,死是一种超脱一切的境界,也有时候寂静是死前的征兆。 那头狼终于暴露出了畜牲和人之间的区别,它再也按耐不住性子,露出那一嘴正滴着唾沫的尖牙,仿佛想要吞噬这死一般的寂静。 它的主人这时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汉语并不标准,可还是准确无误地表达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你们中国武林,朽木枯株。”十个字,像一把短而锋利的匕首,深深的插入了朱鸿轩的心脏。区区东洋小国,竟然敢坐井观天! 但他的涵养极好,强抑怒气,道:“你见过海吗?”
那人很奇怪朱鸿轩不但没有生气,还突然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因为他是扶桑第一剑客藤原信织,他从来都不会退缩。 “我听过海,却没见过。”
朱鸿轩道:“没见过海的人,怎么会知道海的浩瀚?你只是一个瞎子,瞎子和死人一样,永远都看不到华夏大地藏的龙、卧的虎。”
藤原信织之所以能成为出色的剑客,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做任何无谓的反驳,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上的才是真功夫,所以他的剑已经出鞘。 他的剑有五尺三寸长,通体呈青光色,阴寒的剑气从剑身无限散发,逼迫着四周的空气。若是常人,遇到这样的剑,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气,早已不战自败。 然而此刻,他的对手却是朱鸿轩。 朱鸿轩有必胜的把握,因为他的对手只是一个瞎子。 藤原信织也有必胜的把握,因为他是个瞎子,心眼通常都比肉眼看得更真实,也更真切。 剑已拨动,剑气纵横,剑招凌厉,剑势如虎。 藤原信织的剑很快,快得像阵风,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本身并不可怕,可一旦风变成了剑,那就是种致命的剑风。 朱鸿轩的剑式寓于无形之中,似空气似流星,空气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流星却是威力无穷的。 空气和风发生撞击,没有人会察觉到,也没有人会知道究竟是空气会赢还是风会胜出。 此时他们俩也正是如此。所以既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稍逊一筹,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技胜一尺。 当两人停下手中的剑时,身上已有血痕,两人都受了伤,两人心中原本的骄傲一扫而空,这种骄傲是必要的,一位剑客如果没有了这股傲气,那么下一个死的人很可能就会是自己。 只是他们太忽略对方的身份了,他们都是第一剑客,因此他们过多的骄傲在此刻反而成为了他们最致命的弱点。 第一,永远都只能有一个第一。 为了这个第一,他们再次挥舞起了手中的剑。 这一次两人收起了原先的傲气,每一招都更妙更绝,也更谨慎。 妙至巅毫,绝至渐微。 剑气如虹。 藤原信织终于施展出了他的保留招式“枫灵斩”,十步杀一人,势如江海凝,如枫叶般的无形剑气片片飘向朱鸿轩,这是一种致命的“飘”。 朱鸿轩当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稍有不慎,就可能立时毙命。 这一生中,他经历过太多次生死之际,所以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可是结果却很出人意料之外,两人竟然又堪堪打成了平手,因为朱鸿轩在危机关头也施展出了他沉淫了二十年的成名绝技“万剑同宗”,几乎在同一刻,所有的剑气都凝聚到了剑身之上,又骤然散开,似炎龙翔空。 古道上,沙舞,沙飞,沙走。 余辉下,两人,两剑,两伤。 狼嚎,是因为月已当空。 朱鸿轩和藤原信织同时收剑,相互凝视了许久,都岿然不动。 晚风吹起了他们的丝发。 还是藤原信织打破了沉默:“你的剑术很高。”
朱鸿轩道:“你的剑术也很高。”
言讫,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或许这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痛快吧。 “当思乡的游子遥望梦中的故乡,枫叶如火,却不断飘零,徒添我几分惆怅……恨知音,世间谁能懂吾心?唯剑与我为伍……。”
藤原信织哼着这首歌,缓缓离开,他不想像一个老人一样缓行,他还年轻,有的是活力,可是他现在不得不放慢脚步,因为他已经受了重伤。
朱鸿轩则好似被钉在了原处,许久都没有动,不是他不想动,只是因为他已身受重伤。 “藤原信织不愧是扶桑第一剑客。”朱鸿轩心中暗暗佩服,虽然看上去没有胜负,但仅凭藤原信织还能自己走动这点来看,其实他已经赢了。
经历一场对决后,四周一下静了下来。 朱鸿轩抬起头,便看到了漫天的星河,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抬头看看这片天了,他突然享受起此刻的宁静。 过了许久,突然有人说道:“哈哈,朱鸿轩,想不到你也会有今日,这真是报应啊。”这本来就是句冰冷的话,在这样的情况下,这般的暮色中,又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那种寒彻心扉的感觉,真的是令人无法形容。 就好像是一个满怀希望却又破灭的人,不但得不到周围人的同情和理解,反而遭来世人的冷落和嘲讽,那是种多么凄苦,又多么冰凉的心境? 朱鸿轩没有任何反应,他正在聚集真力。 竹林深处,两旁都是翠绿挺拔的青竹和盘根错节的老树,中间是一条羊肠小道,朱鸿轩此时此刻就站在这样一条又窄又险的路上。 他看不到身后来时的路,只能看到前方的幽暗,此刻,这条路在他眼里就像是黄泉路一般。 月华如洗,星河点缀,夜色如此怡人。 可惜朱鸿轩已无暇欣赏这片美轮美奂的夜景,因为他感觉到就在这片竹林之中,正有好多双眼睛看着他。 此刻,在黑暗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足以能要了他的命。 这时又从竹林中传来一句话:“朱鸿轩,你真是个淫虫,看到宾琦璐这样的美人就假惺惺的收养她,让她对你死心塌地,如果她是个男的,那你当初还会照顾她吗?你不会,你只是想假扮英雄救美,你是个卑鄙小人!”
彼端也传来一句话“朱鸿轩,你弑父奸母,把自己的亲妹妹卖到妓院,又扮成嫖客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这种下流的不堪之事,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你朱大侠一个人做的出来,在下真是佩服之极” 笑声……骂声……嘲笑声……种种不堪入耳的话语,真的足够把一个再温和的人也激怒,并让他精神崩溃,但朱鸿轩只是一笑而过,他很愤怒,他不能不愤怒,每一个有尊严的人都应感到愤怒。 ——在任何一段生命中,都应该保持愤怒。 但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故意用这些言语来激怒自己,不过是想看看自己伤得到底有多重。 现在他们知道了,他伤的很重。 所以尽管他愤怒,却只能苦笑,而不能动剑。 月色迷离中,只听得小路上的另外一头传来了兵刃撞击声,以及狼的嚎翱声。 难道藤原信织也遭了伏击?可又会是谁伏击他呢? 这一切都还疑惑不解时,两边竹林之中也传出了打斗声,这又是谁在厮杀?难道原本想杀他的人之间起了内讧?又或者竹林之中本来就有属于不同的几股势力? 之后,却是一阵长长的寂静,静得让人仿佛到了黄泉地狱。 狼嚎,突然又一声狼嚎,随后狼嚎声渐渐远去。 就在此刻,竹林中,黑暗后,突然走出六人,为首那人正是柳霂桐。 朱鸿轩苦笑,他只能苦笑,道:“看来你们是非致我于死命不可了。”
柳霂桐道:“我说过,要杀死你,有的是机会。”
“你们为什么非要我死?”
“因为你手中的剑。”
朱鸿轩看着手中的剑,道:“其实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
柳霂桐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屡次三番的要这把剑?”
“谁都知道你朱鸿轩走到哪,这把剑就带到哪,剑在人在,人不离剑,剑不离人,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我不明白。”
柳霂桐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很明白,只是不愿意说而已,那就由我来告诉你,我们要把这把剑带去给一个人,证明你已经死了。”
朱鸿轩道:“这很有趣,你们拼死来杀我,只是想用我这把普通的剑去向别人证明我已死?”
“是的,因为世上只有一把离愁剑,也只有一个剑神。”
“现在我元气大伤,杀我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不过在死之前,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们要把这把剑给谁?”
柳霂桐道:“无可奉告。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命留下!”
六人中有一个名叫金号节小个子的叫道:“你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一掌已经拍出,朱鸿轩虽然在试图拖延时间,以便回复真力,作最后一搏,但是没想到他们脾性太急,这一掌若被劈实,他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夜幕中,一道金光闪过,拳掌是不会发光的,更不会发出金光,所以当然不可能是金号节所致,朱鸿轩的真力也还未聚起,所以更不可能是他发出的,但划出的金光的确是一把剑的,一把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剑。 人群中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宾琦璐。 朱鸿轩一直阴沉的脸上,突然多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的笑留给朋友,更留给这个深爱自己的女人。 “我不会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人伤害到他的。”
这句话从宾琦璐口中说出,没有任何的波澜,很平和,却又很坚定。
金号节怒道:“贱人,多管闲事,找死!”宾琦璐长剑挥开,犹残云归太华,似疏雨过中条,柔中藏尽了无穷杀机。 金号节的右臂竟被硬生生削下。 他根本就无力躲过这样的剑招,只听他惊呼道:“大天云剑法!剑痴宾骇胜的独门绝杀!”
朱鸿轩道:“不错,她就是剑痴的嫡生女儿,她的剑法传承了剑痴所有的精髓,再加上我在此指点她,恐怕今天你们想要杀我很难。”
柳霂桐道:“让鬼夜叉的双刀来会会剑痴的绝技。”
宾琦璐的剑法很平淡,很实在,平淡并不等于平凡,实在也并不等于呆板。能接过这样剑招的人不多,能接过后再反击的人就更少,但柳霂桐做到了,不但反攻,而且攻势凌厉。 宾琦璐的剑法虽然得其父真传,剑法实为了得,只是吃亏在了临战经验的不足,即便朱鸿轩在背后指点,仍然不可避免败势。 可柳霂桐还是杀不了她,即使她占全数的优势,但她也永远也杀不了宾琦璐,因为许浩义不会让她死。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行影无踪的刺客会出现在这里。 许浩义用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目光,扫视着六人道:“你们想杀她,有问过我吗?”
柳霂桐双刀急舞,道:“没人要你死,这是你自找的。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值得吗!”
许浩义冷若冰霜道:“就算她不爱我,但就凭她今天会站在这里,舍却性命地救她所爱的人,就绝对值得!”
柳霂桐长笑一声,道:“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说话间,两人已交手数招。 许浩义是不可能打败她的,在场所有的人都深知这点,所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武功的高低,并不能完全决定最后的胜负。 ————没有可能,也是一种可能。 其余五人见柳霂桐败阵,虽然诧异万分,但他们并不害怕,因为许浩义绝无可能打退六人的合击,连一丝的机会都没有。 许浩义自己也清楚,能击败柳霂桐已是侥幸,若是六人同时围杀,又怎么能够应付? 他不是神。 但有一个人是神。 剑神! 朱鸿轩千辛万苦聚集的真力,在这一瞬间全部挥洒而出,足以击倒眼前任何一人。 六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上已各中一剑。 “你们根本就杀不了我,还不快走!”
朱鸿轩用剑指着六人,凭借着一股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柳霂桐的眼神中透射出一种让人不禁胆寒的怨毒,那是一种当一个人心有不甘,却已无力而为时才会有的眼神。 许浩义看着六人离去的背影,说道:“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让一个女人为你涉险了。”这句话是说给朱鸿轩听的。 朱鸿轩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不需要说什么。 ————保证和承诺有时并不非得说出口,说出口的也未必能实现。 宾琦璐道:“浩义,谢谢你。”
许浩义道:“十二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逞强了。”
许浩义静静地走了,又一次孤独安静地走了。 走之前,他还留下一句话:“十二年前我就该死了,但我没有,所以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会活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