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随即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女儿许多。 这是她最小的女儿,只是生她的时候,因为姚婉宁身体不好,她便精力不足,对姚守宁没怎么上心过。 幸亏姚守宁争气,自小到大,没出过大问题,性格也很好,开朗活泼。 柳氏强逼自己抬起了头,正好此时姚守宁也转过了脸来,两人的视线相碰,这一次二人都没有再躲。 镜中的两个人影,一个明眸皓齿,一个已经年近四旬,疲态显露。 近来姚家事多,柳氏憔悴了不少。 光滑的铜镜里清晰的映出她眼角的皱纹,她头发仍是浓密,可却能看得到那发丝之中夹杂的几许银白,她体态丰腴,皮肤微微有些松弛了; 相较之下,姚守宁正值韶华,小脸水润光泽,如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两相对比,才更加明显了。 母女两人目光相望,细看之下,二人的脸庞还是有细微的相似之处。 看着看着,两人的眼圈不由自主便开始泛红。 柳氏惊觉女儿已经长大,远非自己印象中的孩子了。 在此之前,她好像一直在忙,从来没有这样静下来认真的打量过孩子。 面前的女儿乌发如云,面似芙蓉,柳氏知道她美貌,却似是第一次意识到姚守宁如此的美貌。 “守宁长大了,真好看。”
柳氏的眼眶湿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之处。 她让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在本该最天真浪漫的年纪,穿得老气横秋,压抑她的天性,打压她的种种。 “对不起——” 柳氏下巴紧抵着女儿的额角,原本以为面对晚辈很难说出口的三个字,轻而易举的从她口中滑出。 有了开头之后,后面的话便好说多了。 她哽咽道: “娘忽视了你,不相信你的话,从小又偏爱你的姐姐——”她越说越是愧疚,却又奢望得到女儿的原谅: “你会不会怪我?”
这话一问出口,柳氏便意识到自己的阴暗之处。 纵使姚守宁还没有说话,但答案她已经心知肚明。 少女的眼中带着全然的信任,对她还没有生出隔阂与防备。 “不会怪娘啊。”
姚守宁果然摇头。 柳氏愧疚的问: “为什么?”
“因为您是我的娘啊。”
姚守宁轻声的道。 她感知力强,此时镜中的柳氏双眼含泪,却欲言又止,心情复杂,但此时母亲纵然一言不发,姚守宁依旧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种种复杂的念头。 “其实是有生气过的。”
姚守宁拉了柳氏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之上: “可是气完就还是很爱娘的。我也理解娘,每天有很多要忙的事。”
她是成年人,每日要操心的事多。 “您担忧姐姐的身体,关心大哥的学业,还会为爹提心吊胆——”姚守宁嫣然一笑,但对上母亲怔愣的泪眼,接着又微微一笑,低垂下头: “家里事情又多,您的精力有限,有时自然会为小事生气。”
她越是懂事,越令柳氏感到心痛后悔,姚守宁转过了身来,伸手环住柳氏腰身: “但我现在已经长大,有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她说这话时,神色略有些迟疑,将脸贴到了柳氏腰腹上,低低的道: “可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听话,可我爱娘的心,是不会变的,如果有什么事惹您生气,也希望娘能多信任我,听一听我自己的心声。”
柳氏的神情百感交集。 眼前的少女明明一日没离过她的眼睛,却在她忽视的地方逐渐长大,不再是当初懵懂娇憨的样子。 她既心酸又有些欣慰,最终抱了抱女儿: “……好。”
‘咚——咚咚——’ 母女俩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外面有锣鼓声。 “太太!”
冬葵的高呼声传了进来,接着她冲入屋中,喊道: “鼓声响起来了,应该是祭台那边传来的。”
神都城为了这一场祭祀准备了一个多月,听说备了三牲,早上的时候就运往了白陵江侧。 江边派了重兵把守,城中大半的人都围了过去。 “世子也来了。”
逢春也跟着进了庭院,柳氏闻言,连忙擦了眼泪,催促女儿快快起身。 “不要让世子久等。听说下午还有游街,河边还要跳神、祈福,热闹得很,你跟世子早点去玩,免得去得晚了到时人多,挤都挤不进去。”
她说完,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件灰粉色的小袄: “穿上这个,夜里天冷,别着凉了。”
说话时,将衣裳展开,看姚守宁将手臂穿了进去,这才将衣襟中间那条绳子系起。 柳氏满意的打量了女儿一眼,心中道:守宁真是好看,世子见她,必定也会喜欢,看来等空闲之后,应该打听长公主的意思。 “……” 姚守宁听得分明,连忙强调: “我又不是跟世子去玩,是去查‘河神’,查‘河神’。”
她脸儿发烧,一双耳朵红得滴血。 柳氏心不在焉点头: “对对对,查‘河神’。”
心中却道:我女儿与世子外貌真是登对。 “……”姚守宁脸颊绯红,柳氏推着她出门。 冬葵进屋时正好碰到母女二人,见到姚守宁的刹那,她立住脚跟,瞪大了眼,发出‘哇呜’声。 “小姐今天真好看。”
逢春也赞不绝口,柳氏眉眼间难掩得色,又问: “若筠他们呢?”
“都在外头,招呼世子。”
柳氏拉着女儿出来,果然见外间庭院内十分热闹,陆执背对着正屋,与姚翝说着话。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姚守宁提着裙子出门的身影撞入他的眼里、心里。 “……”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脑海里将所有的喧嚣尽数屏蔽,他瞪大了眼睛,耳中听到了血液‘汩汩’的流响,以及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守宁!守宁!守宁!守宁!”
姚守宁提裙出来,听到了有人在大声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转了转头,却见家里人都在看她,脸上露出笑意。 父亲、大哥、姐姐,还有外祖父、姨父及苏庆春。 世子嘴唇紧抿,神色十分严肃——但一股红潮自他脖子处蹿起,不多时功夫,一张脸便通红。 “守宁!守宁!守宁!”
还有人在喊她。 但没有人说话,姚守宁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又听到了别人的心声。 “守宁真好看!”
“玉姐的这个小女儿实在出色。”
苏文房心道。 “守宁以前不应该穿老气横秋的颜色。”
“不知道我姐姐的脸还能不能医好,到时也穿漂亮的衣裙,也能和表姐一样好看。”
这是苏庆春的声音。 “玉儿早该让守宁穿这样的衣裙。”
姚翝心中也感到满意。 “守宁真好看。”
姚婉宁也赞叹。 姚守宁还没有恢复如常的脸蛋又微微发热,所有人这一刻毫不设防,心中的夸赞如潮水般往姚守宁涌来,令她来不及去寻找谁在心中大声喊自己的名字。 “守宁!守宁!守宁!”
她脸颊红红,姚婉宁等人已经围了过来,与她七嘴八舌的说话。 先前与姚家侃侃而谈的世子此时罕见的没有出声,柳氏盯着两人看,越看越是满意。 “咳。”
柳氏咳了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大家也别围着。”
‘咚咚咚——’就在这时,远处若隐似无的鼓声再度传来,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兴奋。 “我看祭祀快要开始了,许多人都在往城南而去,大家也各自出门玩耍就是。”
她说完这话,又道: “守宁与世子一道,婉宁则与你郑叔他们一起……” 柳氏安排着,有些遗憾: “可惜若筠不能一起去,否则他与庆春一道,人多也更安全些。”
她说到这里,姚若筠神色木然,转头去看姚翝,眼里带着指控。 前日的时候,姚翝闲不住,非要逼他练拳,还让他拖石锁,说是锻炼他的体魄,第二日他与苏庆春都浑身疼痛,险些连笔都握不紧。 这样一来,他跟苏庆春都觉得今日不宜出门。 可此时听到鼓点声一响,年轻人难免爱热闹,他又接到了温家那边的邀约,说是温献容也要出门,姚若筠心中的念头动摇。 他回头看了看苏庆春,见表弟脸上也露出向往、渴望之色。 自苏氏姐弟入神都许久,家里便一直不大太平,这两人都没有好好出门逛一逛,姚若筠想到这里,连忙就道: “我跟庆春干脆都一起去。”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手臂、大腿,疼得呲牙咧嘴: “我们好多了,正好跟婉宁他们一起。”
柳氏闻言,有些诧异: “你们能走吗?”
苏庆春也忍着疼痛,挺直了胸,道: “能——”他语气没有姚若筠坚定,说话时还看了看大表哥的神情,见他冲自己点头,接着又稍壮了些胆子,大声补了一句: “能。”
柳氏还有些犹豫,苏文房就笑道: “玉姐放心,我们都一起去,走慢些就行,不碍事的。”
“好吧。”
柳氏瞪了姚翝一眼,这才应了一声,没有扫孩子们的兴。 “妙真呢?”
她随即又想起苏妙真,苏文房连忙道: “妙真说她手上的绣活还没做完,今日就不去凑热闹了。”
因为有陆执在,他随意找了个借口。 柳氏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苏妙真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今晚热闹,她留在家中还是更安全一些。 “我们也去吧。”
姚翝被妻子瞪了一眼,却并不以为意,反倒笑眯眯的道: “我这几年忙于公务,很少陪你转一转,反正我如今闲赋在家,正好趁着这机会出门走走。”
柳氏闻言,先是有些意动,接着又摇头: “不行。”
她自然也想与丈夫单独出门走一走,说说话,可是她想起家里,又熄了这个心思: “近来神都可不大太平。”
洪灾之后,造成了大量的流民,许多失去了房屋、亲人的百姓,走投无路之后化身为贼盗,流蹿神都四处犯案。 “本来这边算是太平,但前些日子听说隔壁赵大人家里也有人翻墙进了院子,偷了不少东西,全家人都没有察觉,报了官也没人理。”
姚家是经历过‘河神’一事后,全府上下都十分警醒,所以这才没有给人可趁之机。 今日上巳节,神都城的百姓许多都要前往白陵江畔看热闹,家中恐怕无人,这个时候蟊贼也定会趁机作案。 柳氏将儿女们放出去玩耍,也舍不得将下人拘在家中,便打定主意与姚翝留着看家,以免贼人闯空门。 “不要担心。”
这个时候,柳并舟开口道: “你们自管去耍,家里有我在,进不了贼。”
他这样一说,柳氏倒有些迟疑: “爹您不去吗?”
柳并舟摇了摇头,含笑看着女儿: “你是不是当家作主久了,也忘了自己?”
他捻了捻长须: “爹在这里,哪有你留家看守的道理。”
柳氏惦记孩子,可在柳并舟心中,她也是他的孩子。 “跟翝儿去好好玩一玩,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说道: “我年纪大了,对这样的热闹也不大感兴趣。”
他见柳氏还要说话,连忙道: “等将来更热闹的时候,我自是会出门,但不是现在,你们去就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姚翝一听大喜,连忙拉柳氏的手: “我们也去。”
“那好吧。”
柳氏初时还有些不大习惯,但她受热闹气氛的影响,再加上看丈夫一脸温柔,想起夫妻俩这些年确实没什么独自出游的时光,不由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扭捏的应了一声。 她应完之后,看到了苏文房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的神情——此时的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怀念夫妻二人那时相伴相游的情景。 姚翝一脸开心,柳氏愣了一愣,接着抿唇而笑,也反握住丈夫的手掌。 就在这时,姚婉宁突然道: “娘,我也不跟大哥他们一起出门。”
“啊?”
她的话令得众人吃了一惊,忙都转头看她。 姚守宁抬起头来,盯着姐姐看,却见她神情温柔,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们去玩吧,我就留在家里。”
姚守宁定了定神,发现先前还能听到姐姐内心的夸赞,此时却听不到她半点儿心声。 她好像将内心关闭了——这证明她此时心防极紧。 这种防备并不只是针对自己,恐怕姚婉宁今日另有打算。 她心中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就听柳氏有些紧张的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女儿病了多年,养成了她一惊一乍极易焦虑的性子,说话的同时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姚婉宁的额头。 姚婉宁并没有躲避,而是温顺的任由母亲摸自己的额头。 “算了,我也不去了。”
柳氏当即反悔,准备放弃丈夫,专心陪女儿。 姚婉宁连忙就道: “娘,您去吧,我就是不想去江边,想独自一人静一静。”
柳氏还欲说话,姚翝也来劝: “婉宁病还没好几个月,今夜人多,她向来喜静,不想去就算了,你留她在家,有爹陪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姚婉宁也点头: “我想独自一人,清元、白玉也跟大哥他们一起去玩。”
两个丫环一听这话,都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柳氏虽说仍有些放心不下,但柳并舟却看了姚婉宁一眼,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接着转头看女儿: “婉宁说得对,你自己去玩耍,留她一人,不会出事的。”
“那,那好吧——” 柳氏迟疑着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