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星榆把那枚戒指的事情,默默地咽了下去。就好像那枚戒指,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只是一场偶然的梦境。下周末,是全市高中生篮球赛的半决赛。但周二训练的时候,身为校篮球队队长的启轩,却把脚扭伤了。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脚肿得厉害,连走路都成问题。周二这天是星榆值日。等她做完卫生准备关灯离开的时候,走廊响起了一片嘈杂声。她回头,正好看见几个男生围着启轩从后门挤进了教室。启轩一手搭着一个人的肩膀,光脚穿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蓝色塑料拖鞋,一条裤腿卷到了膝盖,露出了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脚踝。他见到星榆,微微立起身子来,张开手挥了挥,绽开了笑容,“前桌。”
星榆忙放下书包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男生解释道,“刚刚打训练赛,不小心摔了。”
启轩此时已经在众人的帮忙下勉强挪到了座位上坐下。他从同伴的手中接过书包,咧嘴笑了一下,摆摆手,“好啦好啦,不是很要紧。你们先回去吧,辛苦大家啦。”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又说了几句话,才纷纷道了再见,离开了教室。教室刹那间又恢复了寂静。唯有多媒体设备的电流声时断时续地响起。“前桌,你还不回家啊?”
启轩见星榆还站在那,便问道。星榆没回答他,而是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来,低头看了看他肿胀的脚踝,问道,“疼吗?”
启轩忙笑道,“没多大事,看着严重罢了。你先回去吧,待会儿就天黑了。”
“那你呢?你要怎么回家?”
“我刚刚打电话给我爸了,他下了班来接我。”
“那我陪你一起等吧。”
“啊。”
启轩愣了一下,还没回答,星榆又说,“好不好?”
“好。”
不知该说些什么启轩,仓促地点了点头。星榆笑了笑,从书包里翻出了作业摊在桌上,动笔写起来。启轩斜靠在椅背上,偏头注视着她,像是出了神一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星榆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但是无暇顾及,也就装着没在意。可是过了片刻,他仍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星榆才忍不住抬起头,笑道,“你看着我干什么呀?”
启轩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撑着椅子挪了一挪,坐正身子来,开玩笑一般嘟囔着,“还不让看了。做了这么多年前后桌,一点儿都不大度。”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地从抽屉里翻出书来,放在了桌上。星榆轻轻一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启轩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你要不要跟你妈妈打个电话,说迟点儿回去?”
“噢!”
星榆叫了一声,赶忙从书包深处摸出手机来,低着头迅速地敲了一条短信。启轩在一旁看着她,开玩笑道,“原来你上学也带手机啊。”
他早就知道她带手机,但他是有意这么说的。星榆笑了一下,重新收起了手机。“真小气。”
启轩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星榆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啊?”
“带了手机也不给别人知道的。”
“学校本来就不让带手机,难不成我还要到处宣传啊?”
星榆哭笑不得。“我是说,我以为你没有手机的呢……”一向洒脱而开朗的启轩,在星榆面前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只敢绕着圈子,把真实的心思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别人想联系也联系不到你。”
星榆怔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意思,是不是启轩想要表达的。她不由得想,若真是她理解的意思,为了要一个联系方式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平日里阳光豁达的启轩,今日竟有几分像扭捏的小女孩。这样的反差,倒真有点可爱得惹人发笑。她也故意兜着圈子,笑着问,“谁想联系我联系不到啊?”
“老师啊同学啊什么的……”启轩说着,悄悄看了她一眼,却正好撞见她含笑的目光。那有所深意的眼神仿佛就是在等着他开口说明白似的。启轩马上领悟了:星榆已经听明白他的话了。他撇撇嘴,“你还故意问我。”
“我是看你,要一个手机号还旁敲侧击的。这不是在鼓励你说出来嘛。”
星榆说着,从笔袋里拿出便利贴,撕下一张来,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递给他,“喏。”
启轩立刻展开笑容,接过纸来,神情满足,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子。他把那张便利贴端正地折好放进校服口袋,又问道,“那我的号码你要不要?”
“当然。不然我就亏了。”
启轩也拿出纸来,写下了号码,还在最后一个数字边上画了一个小巧的波浪号。星榆笑了笑,将那张纸收进了书包。半小时后,杨叔叔开车过来了。见星榆和启轩在一起,便顺路把星榆也送回了家。晚上,启轩早早地就写完了作业。当他弟弟还伏在书桌前对着书本冥思苦想时,他已经翘着受伤的那只脚躺在床上了。不过,他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望着上铺的木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被面,一下一下,颇有节奏。他的枕边,静静地放着一台黑着屏幕的手机。“老弟,你要什么时候睡?”
敲着敲着,他顿觉无聊,正想翻身面朝书桌的方向,发现翘在床尾木头护栏上的那只脚不方便动,只好偏了偏头,语气似乎有点无精打采。启铭头都不回,闷闷不乐地嘟囔着,“你是闲着了,我还没写完作业呢。这数学老师好烦啊,临时加个什么卷子!”
“别生气嘛,慢慢写。我虽然比你闲,但我比你愁啊。”
启轩笑道。“你愁什么愁!你是发愁今晚能睡八个小时,还是九个小时?”
启铭甩下笔来,愤愤地转过头盯住他。“你今晚怎么火气这么大?”
启铭伸出手够到他弟弟的胳膊,轻轻拍了两下。启铭又转回身去了,“我是看我在这里挑灯夜战,你躺在那闲着打节拍,不爽!世界真是不公平。”
“好了好了,多做两项作业,还给逼出大道理了。”
启铭提起笔来,不说话了,但他的怒气似乎消减了些。顿了顿,他又重新开口,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你在那愁什么呢?”
“发愁你星榆姐姐呢。”
“啊?”
启铭一听,忙回身看他,“星榆姐姐怎么了?她不来辅导我做作业了吗?”
“什么呀,跟你没关系。我今天才拿到她手机号呢,我在想,要不要给她发条短信。”
“就这件事?”
启铭的声音陡然提高,尾音尖锐似乎能穿墙入室,吓得启轩连忙伸手打了他一下,“小点儿声!爸妈都睡了。”
“我当什么事呢。”
启铭听话地压低了声音,重新转回书桌前,一边握笔算题,一边说道,“哥,不是我说,你有时候就像个小女孩一样。”
“我怎么就像个小女孩了?”
启轩有点气急败坏,也不顾脚上的疼,一下子坐了起来。但是他的急躁和启铭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启铭正拿着笔,一笔一划地列式子,头也没回“发个短信这种事情都纠结,你不像小女孩像什么。我就跟你不一样。周五晚上我一有时间用平板,我就发消息给佳佳。”
“我这不是纠结,是谨慎!”
启轩不由得辩解道。“别给自己脸上贴……贴……贴什么来着,反正就那个意思。”
启铭想说他,却又想不起来合适的词,还是启轩在旁边小声念叨着,“贴金。”
“对对对,别贴金了。你就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其实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麻烦。喜欢就要说。如果别人不乐意,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别人愿意听,那你多说一句喜欢、多发一条信息,又能怎么样呢?你会损失什么吗?”
“可是……”启轩重新躺回了床上,“我就是不知道,别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又或者,她的乐意,只是把我当同学的那种乐意……”“我呀,不跟你说了。发个信息还能想出这么多事情来。多问多说多接近,不要怕拒绝不要怕失败,反正啊,在我眼里,有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启轩听了,没说话。正思索着,边上的手机振动了两声。启轩偏头一看,是她的消息!他惊喜万分,马上双手捧起手机来,轻呼道,“她给我发短信了!”
启铭瞅了他一眼,“星榆姐姐都比你勇敢。”
启轩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是一心扑到了屏幕上那一行字中去,“脚可以用冷水敷一下,注意休息噢。”
只是短短的一行话,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好像突然不认识汉字了一样,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似乎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含义,都要仔仔细细地看进去,宛如在欣赏一幅耐人寻味的印象派作品,任何一笔的增加或省去都可能造成解读的不一样。他恨不得把这句话刻进身体里,又恨不得让自己的身体钻进屏幕里去,和这句话融为一体。启铭已经在边上冷眼看了他许久。他看着启轩捧着手机,呆呆地盯着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的手机屏幕,长久的笑意凝在了他不由自主咧开的嘴角上。“喂!”
启铭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手机晃了晃,从被吓得打了个哆嗦的双手间掉出来,砸在了启轩的胸口。启轩倒没觉得疼,拿起手机来,重新按亮屏幕,一边看着那行字,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大晚上的,喊什么喊。”
“你再不回,星榆姐姐就睡觉去了。”
“噢!”
启轩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连忙点进手机上的输入框。思来想去,他却惆怅地吐出了一句,“我回什么好呀?”
启铭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理他了。想了又想,启轩最终回了一条,“谢谢前桌,你也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