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启轩家,其实已经认得路了。但是启轩还是按照约好的时间点,来到小区门口接她。星榆远远地就看到他了。他站在小区边上的花坛前,穿着条纹T恤和宽松的五分裤,脚上一双白色的板鞋,清清爽爽,不加矫饰。星榆加快了脚步。还没等她来到跟前,启轩就发现了她,招了招手,连忙往这里跑。“我知道哪一幢的,还要麻烦你下楼跑一趟。”
星榆笑着。“不麻烦的。”
启轩倒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带着她就往小区里走。启轩的父母出去买菜了,只剩启铭一个人在家。星榆他们进门的时候,启铭正歪歪扭扭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伏在茶几上做题。见星榆进来,他马上抬起头,声音稚嫩而充满活力,“姐姐穿裙子啦,真好看。”
星榆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不知道启轩会怎么想呢?她偷偷了瞟了启轩一眼,却正好撞见他望过来的眼神。两个人都匆匆地移开了目光。星榆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弯下身子看他刚刚写的题目,“怎么不去房间里做?”
“客厅里宽嘛,坐地板上多舒服!”
启铭虽是这么说,但还是乖乖收拾好东西,带星榆回房间去了。启轩走去厨房拿饮料。他面对大开着的冰箱门,看着那几罐沐浴着暖色光的易拉罐,一门心思却全在身后。他感受到星榆的脚步已经往房间去了,才敢重新回过头来,悄悄地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条杏色的裙子。他真是懊悔。为什么没有在见到她的时候多夸一句呢?刚刚在小区门口见到她,他立刻就觉得星榆今天有些不一样。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措辞,也没有打算细细琢磨,就光顾着带她往家里走了。而启铭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条裙子,还那么会说话。这小子,长大了指不定多讨女孩子喜欢。在这些事情上,他弟弟竟比他还敏锐得多。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拿出两听果汁,闷闷不乐地关上了冰箱门。不过,他不知道,启铭正在和星榆说的,也是这件事。星榆正在帮启铭检查他已经写完的作业,启铭在一旁看着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自动铅笔。笔常常“啪嗒”一声从他的指间掉下来。他也不在意,只管捡起来继续转,眼睛依旧注视着星榆的侧脸。星榆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抬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看着我干什么呀?赶紧去写题目。”
“不急嘛,到晚饭点还有两个小时呢!”
启轩停止了转笔,又凑上前来,显得神神秘秘的,“星榆姐姐,你应该多穿裙子,不要穿校服了。你今天穿裙子,显得特别温柔呢!”
星榆忍俊不禁,偏头看看他,“好,那姐姐听你的。不过——”星榆顿了顿,“谁教你这么会说话的呀?”
“这怎么要人教。”
启铭有些不解,重新坐正了身子。星榆想了想,也是,这些不过是小孩子率真的表达罢了,何来“教”一词呢?于是,她笑着转了话题,“但是,你哥哥就不会这样说话呀。”
“他呀。”
启铭略微思索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姐姐,我告诉你,他从来不会夸女孩子的。你别看那么多女孩子追他,其实他这个人,可笨了呢。”
说着,他“扑哧”一笑,“你别跟他说是我告诉你的。”
“好好好。”
星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很多女孩子追他的?”
“我跟他住一个房间,我能不知道嘛。”
启铭耸耸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但是啊,从没见他喜欢哪个女孩子,也没见他怎么跟女孩子说话。我妈接我放学的时候还问我呢,他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子走得很近。我说没有,我妈还不相信,认为我是向着我哥呢。”
恰在这时,启轩拿着两罐饮料进来了。本来,他把饮料放在桌上就要出去,却瞥见了星榆忍笑的神情,和启铭在一旁嬉皮笑脸的模样。他马上猜到了几分,冲着启铭挑了挑眉,“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星榆含笑抿着嘴,没作声。启铭转了转眼珠子,扬起小脑袋,“我跟姐姐聊天呢,爱说什么说什么。”
星榆轻轻拍了拍启铭,“好啦好啦,该做作业啦。”
说完,她抬头看着启轩,“他没说什么啦。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那也经不住造谣诽谤呀。”
启轩无奈地摆摆手,出门去了。星榆和启铭默契地相视一笑。她辅导完启铭的作业、又留下来吃完晚饭后,时间还不到七点。小邱阿姨提议去楼下散散步,顺便一起陪星榆回家。星榆欣然答应了。启轩家靠近江滨。出了小区门往左,再过一条马路,便到了沿江的步道。黑色的步道配上白色的石栏杆,栏杆外是铺着灰色空心护坡砖的长斜坡。斜坡底便是广阔的江滩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阶梯才可以供人从步道走下去。江对岸各种五光十色的建筑鳞次栉比,建筑外墙上不停变换色彩的文字孜孜不倦地宣传着城市精神。两座跨江大桥在黑夜的反衬下更显明亮,宛如两只盘旋在江上的龙。桥身灯光耀眼的橙和无数汽车尾灯散发出的红交织在一起,宛如氤氲而起的烟云,为整片江染上了暖意。杨叔叔和启轩走在前面,星榆、小邱阿姨走在后面,启铭则到处跑来跑去,一会儿一个人冲在前面,一会儿又凑过来跟他们说两句话。小邱阿姨和星榆聊得十分热络,到后来甚至直接挽起了星榆的手臂,宛如一对亲姐妹。两个人才见过第二面,小邱阿姨的热情和星榆天生的开朗,很快就融化了这样的隔阂。启轩虽然在前方走着,但始终专注地听着身后的对话。温馨而悠远的遐想在一瞬间掠过了这个少年的心头。他笑了一笑,脸有点微微发热,但心里却是满足的,像是在寒冬里喝了一大口甜而不腻的热巧克力。沿着江走了很远,几乎都要走到另一个市辖区了。几个人又掉头,往星榆家的方向走。“哎,对了,什么时候请星榆的爸爸妈妈也一起来吃饭吧。星榆能到我们家帮助启铭启轩做作业,也要感谢他们的理解呢。”
小邱阿姨突然说着,看向星榆,目光炯炯有神,像是充满了期待。星榆顿了一顿,立刻舒展开笑容,“那我回去问问他们。”
一抬眼,她竟撞上了启轩回头看着她的双眼。他默然地注视着她,像是心思很重似的,直到听见她温和而轻快的声音,才重新转回头去。星榆被他的目光扰乱了思绪,没有听清小邱阿姨接下来的话,只恍惚间听见小邱阿姨在边上欢快地说好。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呢?白星榆暗自思忖着。可容不得她琢磨太久,小邱阿姨抛出的话题就让她不得不分出心思来应答。热情的她,总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小邱阿姨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说道,“哎!我想起来,我还见过星榆的妈妈呢。初中开家长会,她妈妈就坐在我前面呢。”
“星榆一直都是我前桌呢。”
启轩接话道。“是啊,我都差点忘了。不过有点遗憾,一直没怎么跟她妈妈说过话呢。”
小邱阿姨说。星榆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她本来也可以说“那现在正好有机会啦,我妈妈也很想认识您呢”这样的客气话,可是她说不出口。苏燕清工作忙碌,个性又高傲,她不是那种喜欢交朋友的人。星榆可不敢替苏燕清打包票。每每想到这,星榆总会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沉重的自卑感,和因这种自卑而产生的负罪感交错着,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缠住了她。她不应该这么自卑,不应该的。在靠近他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她待在自己单纯美好的小世界里,都好好的。杨家一行人,一直把星榆送到小区对面,才回去。走进小区,转过弯,她就走到家了。可她抬头一看,整栋房子一片漆黑,连台阶前的灯都熄了。唯有路灯暖黄色的余光落下来,勾画出隔开房子内外两处黑暗的窗户轮廓,更显得房子里黑峻峻的,仿佛比外面的黑夜更神秘、更浓重、更压抑。星榆用指纹开了门,进屋,打开了灯。黑暗仓皇而出,留下满室明亮。鞋柜上一张纸条突如其来地闯进视线。好像被灯光赋予了某种魔法,在亮灯之后自动出现在那里。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苏燕清留下的,“我出去了,你先睡,不用留门。”
星榆匆匆地扫了一眼,便把纸条放回原处,关上了门。洗过澡吹过头发,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她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于是她抱着被子,下了楼,想躺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电视遥控器却没电了。白星榆左找右找,不见电池,只好上楼去书房找。这间书房,基本只有她父亲会来。书房的柜子抽屉里满满当当地堆着报刊书籍。星榆正专心致志地找电池,忽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从柜子里掉了出来。星榆低头看了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八角形的酒红色丝绒盒子,小巧而精致。星榆将它捡起来,在手中仔细地端详着。这,像是一个戒指盒子……星榆的手好似不由自己控制一般,打开了它。如她所料,盒子正中央立着一枚小巧的钻石戒指。白金的戒圈外围镶着一粒粒圆形钻石,闪烁如碎了漫天的星辰。中间那颗线条简洁的钻石,被六爪爪镶托着,光泽璀璨而温和,仿佛凌空而立,像如墨的海上升起的灯塔,塔身湮没在夜色中,唯有灯光默默生辉,高洁如遗世之姿。怅然良久,星榆合上了戒指盒,将它放回柜子里。心跳平静得可怕。太多想法涌入脑海的结果只能是,什么也道不出、什么也想不透的茫茫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