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越过这座被当地人命名为伊教圣人伊德鲁斯的石桥时,奥尔格勒一阵感叹。 他所在的部落才是真正的哈扎拉部,真正的西征蒙古大军千夫长所在的部落,但在现在的哈扎拉人族群中,人数却是最少的,只有不到三千户! 但只有他们这个部落里的老人才知道,这座桥梁是来自大都的汉人工匠指导修建的。 所谓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就是这个意思吧。 ...... 一间四周墙壁挂满精美波斯挂毯的房间里,中间还吊着一盏精美的水晶灯——这是萨迪克从莫卧儿皇宫抢来,原本是安置在喀布尔的,现在被萨迪克搬到这里来了。 水晶灯的外饰覆盖着金箔,烛台则是用白银制成,一共有十六根,上面插着十六根蜡烛,不过现在只亮着两根。 不是萨迪克在节约,无论是跟着纳迪尔沙去印度抢劫,还是跟着杜兰尼二进宫,他都抢了不菲的财物,何况他还是国内仅次于杜兰尼人的大部落首领,还没到哭穷的时候。 房间非常空旷,顶部苍穹,在只有两根蜡烛的映照下,萨迪克与奥尔格勒对坐的位置十分昏暗。 萨迪克正在招待奥尔格勒。 奥尔格勒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以前,他这个部落在哈扎拉人中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像萨迪克这样的大人物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现在他竟然安排自己与他共进晚餐! 虽然以前没与他打过交道,但奥尔格勒是了解萨迪克的。 普什图人,绝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杜兰尼、马哈茂德、萨迪克都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族群,这样的人,显然是没有任何忠诚度可言的,他们只会敬畏强权,纳迪尔沙、杜兰尼就是这样的强权。 他们敬畏的是这样的人,而不是他们建立的王朝! 这样的人,怎么会平白将名城喀布尔、加兹尼一股脑让出来? 显然,萨迪克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才这样做的。 否则就太奇怪了。 那整个阿富汗还有什么能让萨迪克感到恐惧的? 帖木儿汗? 不可能。 特鲁琴? 有可能,毕竟特鲁琴的赫赫武力连被誉为全体阿富汗人的明珠的杜兰尼也连吃败仗。 但是,在奥尔格勒的心目中,那是因为特鲁琴人并没有深入到阿富汗内部,在这遍地高山的国度,想要彻底征服阿富汗人几乎做不到,以前的蒙古人何其强悍,手段也何其凶残,但依旧无济于事,反而将自己融化进去了。 阿富汗,才是他们的根本,以前他们所吃的败仗不是在平坦的花拉子模便是在波斯,在奥尔格勒心目中,这种败仗只会让阿富汗人放弃四处征战的雄心,但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交出阿富汗! 对面暗藏在阴影里的萨迪克也在沉默地吃着东西,从奥尔格勒的角度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对于奥尔格勒来说,特鲁琴的出现是他这个小部落唯一出头的机会,在阿富汗,不存在卧薪尝胆和忍辱负重的事情,不是大放光彩就是灭亡,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你不出头,你就会灭亡。 想到这里,奥尔格勒不禁想起了族里老人世代传唱的一首显然是用蒙古语写就的歌曲。 那歌曲悠长深远,如同所有部族的史诗一样,传诵的也是部落里的勇士,以前他并没有觉得怎么样,但现在看来,歌里所说的“巴米扬河的黄金啊,虽然被卑劣的人捡走是一种耻辱,但总比一粒普通的沙子强”是多么有道理啊。 黄金,若不是被人捡走,便是被埋没在普通砂砾之下,对于部落的人来说那就是灭亡。 除非有更强的人抢走了你的黄金! 这个人是谁呢? 奥尔格勒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个人。 此人年纪与萨迪克差不多,但却是瘦骨嶙峋的,眉毛粗大,双目深陷,花白的、长长的睫毛甚至将眼睛盖住了,一手枯瘦的大手黝黑粗糙,一蓬大胡子直到腹部。 马哈茂德! 马哈茂德占据的是西部重镇赫拉特,而赫拉特的大寺庙是整个阿富汗最宏伟的寺庙,而马哈茂德本人正是以寺庙主持、大毛拉的名义统领着十万户西部普什图人! 马哈茂德自然也参加过与波斯、印度的战事,但他自己从未亲自出战,而是作为随军大毛拉的身份出战的! “原来是这样” 在啃完最后一块羊棒骨后,奥尔格勒终于明白了。 “马哈茂德驻扎在赫拉特,距离巴兰格绿洲还很远,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但萨迪克能主动将喀布尔这座不亚于赫拉特的名城让出来,不是怕了乳臭未干的铁木尔,而是因为马哈茂德啊” “如果他强占着喀布尔,那么马哈茂德就会打着为沙阿讨伐不臣的名头前来攻击他,萨迪克的部落号称有五万帐以上,但实际上他能直接控制的只有三万帐,还有大量的吉尔扎伊人滞留在喀布尔、加兹尼一带” “而整个阿富汗西部几乎都是马哈茂德的天下,他将大毛拉的身份一亮出来,就能轻轻松松召集五万骑兵!”
“加上帖木儿汗的两万杜兰尼骑兵,灭掉他萨迪克轻轻松松” “于是,接受特鲁琴人的安排是他唯一的机会,不过,在即将展开对马扎里沙里夫进攻的关键当口,他为何将我招到这里?”
“我虽然现在名义上是整个哈扎拉部落的首领,也能出动三万骑兵,但真实情形如何,他萨迪克不可能不知道啊” 半晌,对面的萨迪克显然先吃完了,他将切割羊肉的小刀砰的一声扔到银盘里,弄出的动静立时就将奥尔格勒从浮想中回过神来。 只见萨迪克正用一块洁白的丝绸手帕擦嘴,然后一双三角眼正凶狠地瞪着他! 奥尔格勒心中大惊。 “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他正要小心向他询问,只听得一声门响,然后就有人进来了。 奥尔格勒回头一看,这一次就不是大惊失色那么简单了。 进来的几个人他都见过,但所有的人都出乎他的意料! 当先一个五大三粗,穿着乌兹别克服饰的汉子竟然是马扎里沙里夫的大酋拉西姆! 另外两个则是时下昆都士、塔卢坎的首领,刚刚被那里的人推举为苏丹的萨木萨克和那尔巴图! 萨木萨克似乎也有些惊魂未定,而那尔巴图的神情则与拉西姆相同。 这样很好理解,萨木萨克是大和卓之孙,逃到昆都士后只是以普通阿訇的面目出现,虽然他自称是圣人后裔,但这个名头在和平时期很好使,在战乱时并不好使,特别是在以强者为尊的阿富汗更不好使。 那尔巴图就不同了,他本身就是浩罕国苏丹,本身就是带着武装来到塔卢坎的,他也自称是圣人后裔,苏丹、圣人、武装三合一之后被塔卢坎人推举为苏丹就不意外了。 这三人,本是预定好的讨伐对象啊,怎么会全部出现在这里?! 萨迪克似乎并不想这么早解开谜底,而是慢慢吞吞走到水晶灯前,然后用特鲁琴人赠送的精美打火机将剩下的十四根蜡烛全部点亮。 房间立时亮如白昼! 奥尔格勒这才看见萨迪克的嘴脸。 那是一张得意、狡黠、残忍、戏谑交织的嘴脸! “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萨迪克走到奥尔格勒面前,然后俯下身问道。 奥尔格勒一颗心似乎要蹦出来了,但他还是强忍着点了点头。 “很好”,萨迪克背着手在大厅里踱起步来。 他的声音尖锐、沙哑,很像阿富汗大山的夜枭,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若是我猜得不错,马哈茂德的大军已经抵达了恰赫恰兰了” 恰赫恰兰,喀布尔到赫拉特之间大道上位于中间位置的一座古城。 “他已经向全境发出了圣战令,要讨伐离经叛道的帖木儿汗,之前曾经派人知会我了” 奥尔格勒终于平静下来了。 “很显然,马哈茂德准备推翻帖木儿汗,然后自己上位的心思早就有了,萨迪克也一早就知道了,他明知自己抵不过他便主动让出了喀布尔和加兹尼” “帖木儿汗手下有两万装备精良的骑兵,周围还有不亚于此数的吉尔扎伊人、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帖木儿虽然荒淫无度,但也是知道要拉拢这些部族的,于是他也能动员起一支人数在五万左右的大军” “马哈茂德想要轻易打败他并攻占喀布尔并不容易,双方必定围绕喀布尔河连番大战才能分出胜负,帖木儿汗再不济也能越过开伯尔山口逃亡贾拉拉巴德和白沙瓦” “但无论如何,经过连番大战后,赫拉特的普什图人也是元气大伤,那之后萨迪克就有机会了” “不对啊,一旦赫拉特人进入喀布尔,南面杜兰尼人的老巢坎大哈不会不毫无反应啊,坎大哈总督伊本可是帖木儿的亲弟弟啊!”
“明白了,在赫拉特南部还有大量的俾路支人,他们都是马哈茂德的狂热追随者,很显然,这些俾路支人是用来牵制伊本的!”
“但萨迪克就这么确定自己就能成为黄雀?”
“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又怎么会让大名鼎鼎的萨迪克来专门对付我?”
奥尔格勒站了起来。 这一刻,西征蒙古大军后裔的自豪感终于铺满了他的心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