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都士城以南,昆都士河从崇山峻岭出来后恰逢低地,造就了大片绿洲,也即后世阿富汗的巴格兰省。 绿洲中间,昆都士河最狭窄处,两岸高山夹峙。 东边山势稍缓,面临河道的地方上面矗立着一座灰色的石质城堡。 城堡上,一位年约五十,裹着厚厚的花花绿绿的头巾,身上也穿着白绿相间、来自东方大清厚绸布长袍,满脸横肉,大腹便便,正是阿富汗普什图人北支、吉尔扎伊人大首领萨迪克,时人都称他为萨迪克汗。 萨迪克汗年轻时就跟随杜兰尼参加了统一波斯的战争,后来纳迪尔沙为了分化普什图人,将杜兰尼留在呼罗珊,而将萨迪克封在喀布尔。 杜兰尼崛起后,萨迪克汗暂时蛰伏了,虽然吉尔扎伊人实力强横,不过当时北面的乌兹别克人、西边的普什图人、南面的坎大哈人都臣服于杜兰尼。 杜兰尼一死,其子帖木儿汗上位,帝国霎时分裂,不过同为普什图人、国内实力名列前三的萨迪克却依旧臣服于他。 不但如此,当帖木儿汗看上了水草丰美、物产富饶,又便于东去劫掠肥美的印度河、恒河流域的喀布尔时,萨迪克汗二话没说就将此地让了出来。 帖木儿入主喀布尔时,为了答谢他,将整个兴都库什山脉北麓的广袤地方都封给了他,还让他担任北面总督。 此时的阿富汗,因为杜兰尼的横空出世,其国土不仅涵盖了后世的整个阿富汗,还包括了后世帕米尔高原的吉拉德尔、吉尔吉特等地,那里也有无数个小汗国。 不过,萨迪克汗却清楚得很,马扎里沙里夫、昆都士、塔卢坎、巴米扬都是各自为政,如果这个册封是杜兰尼做出的,那么没有人敢说二话,但如果是帖木儿汗做出的,显然没有人会理会。 原本吉尔扎伊人的领地是在加兹尼到喀布尔一带的,为了给帖木儿汗带来的两万户杜兰尼牧户腾地方,萨迪克不惜费时费力将部落几万户搬迁到了北面。 但帖木儿汗除了一个空头册封,便没有更多实际的表现了。 以前,杜兰尼还在的时候,喀布尔东边河谷绿洲贾拉拉巴德、白沙瓦、拉瓦尔品第都是沙阿(皇帝)直辖的领地,迁都喀布尔后,这里自然成了帖木儿汗的直辖领地。 这几个地方可谓是整个阿富汗最好的地方,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还有大量的手工业人口,还可随时东出印度河平原劫掠,帖木儿汗得到这些地方后,觉得大局已定,便在喀布尔城好好享受起来。 来到喀布尔城的第一年,他就下达了让各地总督各挑选部落里美艳少女三十名,包括千夫长以上贵族的女儿,统统送到喀布尔,以充实他的后宫群。 除此之外,他还让各地总督每年上缴牛羊马匹若干、粮食若干到喀布尔,不过也就这些了,杜兰尼还在的时候,已经在各地建立了类似于郡县制的机构,帖木儿一下将这些都废止了,只要将这些牛羊马匹和粮食送过来,别的他完全不管。 这实际上对各地总督是非常有利的,对于他们来说,麾下同样部族众多,无非是让各部轮流前往喀布尔上缴赋税罢了。 这样的情形让各地有野心的总督看到了机会。 以前,杜兰尼手下有四名大将,两名出自坎大哈,另外两名一个出自赫拉特,一个出自喀布尔,就是萨迪克。 赫拉特的马哈茂德和萨迪克一样,都是十五六岁都跟着杜兰尼追随纳迪尔沙参加过兴建阿夫沙尔王朝的战争,还参加过劫掠莫卧儿帝国的战斗,从普通士兵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他们对于政权如何有效建立,战斗怎么打的领悟显然比帖木儿强得多。 但沙迪克面对帖木儿的压迫,却并没有做出抗争,而是将喀布尔、加兹尼全部让了出来。 沙迪克麾下的吉尔扎伊人至少有五万户,这就是五万骑兵,加上自己丰富的经验,这样做实在太过奇怪了。 或许巴格兰绿洲也不错吧。 阿富汗,国土广袤,山地纵横,部族、宗教派别也多如牛毛,想要将这里的情形一一厘清实在不容易。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 这里以前是两河流域、波斯、印度三大文明的交汇之地,三地之间商道的关键节点,由于山地阻隔,想要统一这里并建立稳固政权并不容易,加上土地贫瘠,劫掠过往商人便成了合适的选择。 山上的部落抢劫山下的部落,山下的部落抢劫过路的商人,几乎成了阿富汗所有部族的悠久传统。 普什图人,实际上是加强版的俾路支人。 而像马哈茂德、萨迪克这种有着丰富战争、政治经验的大部落首领,显然更是人中龙凤,比他们略强一些的杜兰尼就能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杜兰尼一死,萨迪克完全没有道理退避三舍。 但萨迪克就是这样做了。 萨迪克站在城墙上向西北方向望着。 按照约定,哈扎拉人的首领奥尔格勒汗应该要出现了。 自从特鲁琴出现后,阿富汗境内的形势又为之一变,以前蜷缩在兴都库什山上的哈扎拉人纷纷下到河谷地带,与普什图人一起放牧,而在以前,他们是所有阿富汗当地部族都歧视的对象。 当然了,哈扎拉人作为以前统治这里的蒙古人的后裔,除了长相、其祖先对普什图人的屠杀因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 阿富汗的绝大多数部族都是逊尼派,但哈扎拉人为了保持独立性,一开始就选择了什叶派。 故此,当伊尔汗国、帖木儿汗国先后崩溃后,当地的普什图人逐渐冒出头来,他们毕竟人多势众,渐渐将分布在各地的哈扎拉人压缩在贫瘠荒凉的兴都库什山脉一带。 兴都库什山脉北支的巴克山南麓的艾巴克本是萨迪克的领地,为了让哈扎拉人攻打马扎里沙里夫,萨迪克大大方方将此地让了出来,让其作为哈扎拉人的攻击基地。 前提就是特鲁琴人介入了,哈扎拉人与吉尔扎伊人今后在阿富汗的定位已经被乞塔德想好了。 但乞塔德显然小看了复杂的阿富汗,也小看了萨迪克这样的枭雄。 正如冬末春初的喷赤河,表明看起来洁白无瑕,一片宁静,实则暗流汹涌,等春天正式驾临,则是脱缰的野马,爆发的火山,崩塌的雪顶。 按照特鲁琴的协调,将来由萨迪克汗继任阿富汗沙阿,而北面总督则由奥尔格勒汗来担任。 于是,当萨迪克汗召唤奥尔格勒时,他二话没说就过来了。 城堡面前的昆都士河开始解冻了,冰块夹带着枯木、各种动物的尸体互相碰撞着当当作响朝着北面的阿姆河浩浩荡荡奔腾而去,不过这里是河流最狭窄处,两岸之间只有不到三十米,一座石桥赫然横跨左右。 这座石桥显然是以前的蒙古人进来时携带的汉人工匠修建的,那圆拱形的形状,桥上的狮子头,桥身的龙形浮雕,带有明显的汉风。 蒙古帝国崩溃后,这里战事频仍,不过这座石桥却保留了下来,后来的人们也忘却了这座石桥的建造者,都称呼它为“安拉的奇迹”。 石桥的那一头,是一大片荒漠,一条三米宽的土路掩映其中,正是通往艾巴克的道路。 时近黄昏,按照约定,奥尔格勒此时应该赶到了才是,但极目望去,荒漠在残阳中依旧一片宁静。 “可恶的泰穆里人!”
哈扎拉,本意是千户之地,可想而知在伊尔汗国时代,阿富汗地区可能有一个千夫长统辖着,波斯人以及哈扎拉人自己也是称呼的,但对于阿富汗人来说,他们却是泰穆里人。 不过,哈扎拉人早在唐代就存在了,玄奘取经时就曾路过巴米扬,也见到了那里有不少人长得像东土人士,有人说他们实际上大月氏西进时携带的河西走廊汉人、匈奴人的后代。 匈奴汗国、柔然汗国崩溃时无一例外都向西逃窜,自然携带了大量有着东方面孔的部族,其中一部分恰好在巴米扬一带停留了下来。 沧海桑田,来到此地的部族越来越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同面孔的人自然喜欢住在一起,自然越聚越多,后来的蒙古人也是如此。 扯远了,正当萨迪克骂了一句,就要悻悻然走下城墙时,对岸的荒漠上突然扬起了一大团烟尘。 很快,一小队骑兵从中冒了出来! 萨迪克手里有一支特鲁琴人送的单筒望远镜,他赶紧打开查看。 一色的蒙古马,东方面孔,当中一位约莫四十左右,面目扁平,须发稀疏,一双小眼睛几乎瞧不见,在冬末春初的荒漠上正在催马扬鞭。 奥尔格勒! 而对岸的奥尔格勒也在惴惴然。 如果没有特鲁琴的崛起,真正出身于西征蒙古人之后的奥尔格勒所在的部落是不可能崛起的,虽然他们都被外人称呼为哈拉扎人或者泰穆里人,但在内部他们又有分别。 有的自称大月氏后裔,有的自称突厥后裔,自然有的自称成吉思汗后裔,他们在面对外敌时能够团结在一起,一旦没了外面的威胁,内里也是打成一片。 但在上次特鲁琴侵入此地,并掠走两万户哈扎拉人后,“特鲁琴”这个名字就在兴都库什山脉一带传开了。 特鲁琴,这是一个典型的蒙古名字! 于是,绝大多数哈扎拉人都愿意跟着奥尔格勒走。 乞塔德不明白其中的利害,但奥尔格勒显然是懂得,他是真正了解吉尔扎伊人以及他们的首领萨迪克的。 如果说帖木儿汗是一头狂野的哈扎拉豹(兴都库什山脉特产的一种雪豹),那么萨迪克就是妥妥的雄狮! 他就要面对这头雄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