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登山电车之后路明非带着绘梨衣一路向前,穿过茂密的丛林,来到路的尽头。 这是一处悬崖,路明非扶着她登上了一块凸起的石头。 晚间的风把绘梨衣的长发和裙摆吹起,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即将翱翔在天地间的雏鹰。明明身后的路明非只要稍微一个用力,就可以把这个能轻易毁掉大半个东京的怪兽推下悬崖。 说来可笑,这么大的权力居然掌握在一个大众眼里的废柴手中。 可路明非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权利。 他看着女孩像是春天抽条的柳树一般的脊背,总觉得会从肩胛骨延伸出一双黑色的巨大翅膀。 她该是自由的。 她不该活在蛇岐八家为她打造的铁笼里,也不该活在卡塞尔学院二十四小时的监控中。 他其实知道被秘党判定为危险混血种的下场,他读过图书管理相关资料。 绘梨衣一旦处于学院监管范围之内,就会立刻被人带到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 那里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铁笼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阳光和沙滩。 更温柔地监禁难道就不叫监禁了吗? 这个世界所有的罪恶独独不该由眼前无辜的少女承担。 所以在早上千黎说她在绘梨衣枕头下面放了一份地图和巡逻时间表之后,路明非就下定了决心。他骗了恺撒和楚子航,在关于绘梨衣的自由中,他选择了和千黎同样的立场。 路明非按住绘梨衣的肩膀,从背后帮她把蒙眼布解掉。 夕阳跳入她的视野中央,巨大的红日已经接触到海平面,在远处交界的海面上晕开赤金色的波光。那赤色的海潮随着浪卷叠到了绘梨衣脚下,撞上黑色的礁石,碎成了一片一片的白。森林环抱着整个海,被风吹着摇曳,在夕阳的光下看起来与海融为了一体。 小镇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分布,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绘梨衣没说话,只是红唇轻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这些天他去过游乐场,看了东京天空树,见到了由各种风格建筑拼凑而成的世界碎片,可从没有哪一处像这里一样,独立于东京这个繁华的都市之外,成为一个被她踩在脚下一览无余的世界。 路明非把耳机塞进绘梨衣耳孔,里面放着小田正和写的《突如其来的爱情》。这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在路鸣泽把手机寄给他的时候就已经在手机里了。 他当时还很恶毒地想,路鸣泽也会听这种歌,实在太丢魔鬼的脸了。 再次听到当年那个熟悉的歌曲,路明非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感动如同对这个影片的记忆一样随着时间的冲刷渐渐遗忘得差不多了,那些画面在他眼前已经变得模糊,可听着耳机泄露出细碎的声响,他又能不假思索地哼唱出来那首歌的调子了。 他之前跟千黎探讨过记忆这种东西,对方说了一句让他记忆犹新的话。 记忆始终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们靠着声音和图形试图把当时的一切记住,但午夜梦回看到的却总是一个模糊的脸。记忆会骗人,和眼睛一样。 它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被自己捏造成不具名的样子,我们现在所说的记忆只是被自己美化过地捏造出来的事实。 你以为的日复一日加深的感动和美丽的容貌都是错觉,你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在那个人离开之后,就开始自私地仅凭自己的想象去篡改。 所以沉浸在回忆中的人不是忧郁多愁善感,而是自恋。 他爱上了自己构造的东西。 那时候路明非有些不赞同这个说法,现在却懂了。 其实《东京爱情故事》带给他的感动早在影片结束那一刻就终止了,剩下的都是他在黑暗中那一束光下的独角戏。 他看着绘梨衣,终于抬起手,在路鸣泽送给他的手机里留下了一张绘梨衣的照片。 他是有点抗拒这件事的,总觉得留下了照片就像是在自己生命中把这一刻定格住,这个人从此在这一刻闯进了你的世界,再也去除不掉。就如同在路边捡到了一只流浪的猫猫狗狗,无论投喂多少天,都可以在某一天里毫无顾忌地彻底抛下。 而一旦你给它取了名字,它从此就跟你绑定了,你也就给了它一个家。 他说没带相机,手机像素不好都是在骗自己。 归根结底是他害怕。 但路明非现在摩挲着手机屏幕上出现的那张在夕阳的光映衬下的少女的脸,只觉得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难道一直否认这段时间就能不存在了吗? 在东京的四月,开满樱花的时节,他的世界里多出了一个叫上杉绘梨衣的女孩,这是既定的事实,不容任何人抹杀。 在播放的歌曲的这段时间绘梨衣一直都是沉默的,也没有表情,就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静谧的海岸线和旋转的摩天轮,看着往复的大海和摇曳的树。 路明非在这种突兀的静中莫名开始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把这里定为他们的终点是否合适,绘梨衣会不会喜欢这里。但这是他认为整个日本最漂亮的地方了,路明非无比希望她能喜欢这里。 在这种巨大的希望中生出了巨大恐惧。 由爱故生怖。 如果绘梨衣说这里很无趣没什么意思只适合衰人缅怀一下不曾有过的爱情,他就只能灰溜溜地带着她下山。 “世界很温柔。”
绘梨衣把牌子举给他看。 路明非被这个形容词弄得一愣,他从没有想过能用温柔来形容世界这个东西。 “以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温柔过。”
绘梨衣写。 “你以前觉得世界是怎么样的?”
路明非问。 “蛇群守护的宝石,很漂亮、很远、很危险。”
路明非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形容词很贴切。 那些繁华的都市就是被一群黑色巨蟒盘绕的宝石,他们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穿行,暗藏危险的毒牙。 但他同样地想起一句话。 ——你对世界的观感源于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