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吗?
景泰皇帝的眼睫微颤着, 他在满室的静默之中抬起头来,开口是极淡漠的。 “今日议事且到此吧,诸卿请退, 于卿留下。”这不是皇帝陛下往日里有商有量的宽厚态度, 可是在座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平:今天发生的事太过复杂了,肉眼可见将会在朝野上下掀起波涛汹涌。 于谦被留下来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景泰就算是个性格宽和的人,也不代表他没有脾气,能够忍受手底下藏着一堆二五仔。 他们怀揣着些许对石亨等人带着厌恶的轻蔑,深信自己接下来已经不可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了。 而当最后一个臣子消失在门边, 朱祁钰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复杂的目光落在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于谦。 “兴安。”
他突然开口,喊得却不是之前更为他重用的金英。
心里咯噔一下,没等金英对这突兀的转变做出挽救的举措,一旁往日里向来安静的兴安此刻却反应极其迅速。 他毫不犹豫地“咚”得一声跪了下去, 响亮地仿佛双腿不是自己的一般, 声音洪亮且迅速地压过了金英的声响:“内臣在。”这是他压过金英的机会,而兴安不准备拱手让人。 既然金英自己展露了对上皇的偏向,失了陛下的亲近, 而自己又在后世人口中不惜为了陛下改换太子而质问群臣, 那就别怪他趁机将这个竞争对手打压到底。 宦官的权势, 到底是依附于皇权的! “曹吉祥欺上瞒下, 中饱私囊。”
朱祁钰不在乎他们二人之间的竞争,语气是轻巧地冷淡: “你带着金英,再去挑上几个得力的人选, 把他处理了吧。”
怎么处理, 为什么要带着金英去处理? 他没说明白, 可是这种事情也不需要他说得明白。 金英感觉自己的后背逐渐被冷汗濡湿,而兴安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果断地应承了下来,随后满脸笑意着拽着金英一起起身,向着门外出去了。 于谦目送着两人一前一后拉扯着离开,他知道这是皇帝对金英的敲打,也知道此去曹吉祥的性命定然不保。 可是如何处理宦官是皇帝的私事,于谦没必要、也不打算对朱祁钰的安排提出异议。 他所忧心忡忡的是天下,是皇帝对于未来的夺门一党,乃至于太上皇的处置,将会对社稷江山造成如何的影响。 室内眼下终于只剩下两人了。他面对着朱祁钰的注视,最后起身,庄重着神色准备下拜。 可他的动作被对面拦了下来,年轻人原本平静的神色逐渐被心底里真实的情感撕裂,流露出其下压抑着不曾在众臣面前爆发的,沸腾着的绝望与苦痛。 “于卿想要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大规模株连,维护着朝堂的安稳吗?”
他的眼圈跟着脖颈一起红了起来,接近咬牙切齿,字字都带着泣血般的悲愤。 “可是凭什么呢?”
他反问于谦:“正如后世人所说,是我亏待石亨了吗?是我不曾给徐珵施展才干的渠道吗?”
“成王败寇,若是大明在他的手上重又恢复辉煌,那我哪怕谥号为戾也不足惜!”
“——可是他又干了什么!”
心头所有的忿怒与怨气从喉口倾泻而出,他嘶吼着,接近震耳欲聋般的质问回荡在空气之中。喉咙痛到沙哑,太阳穴一阵用力过猛后,连带着神经的嗡嗡作响与时时抽痛,头晕目眩着的恍惚。 “他又干了什么啊!”
他喘不上来气,心口连着肺部抽搐着刺痛,仿佛火燎一般灼烧着胸腑。可更恶心的是胃,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坠着,在他试图控制住的时候,反倒逆流而上逼迫着他干呕起来。 他弯下腰去,伸手捂住下意识张大的口腔。 他听见于谦好像语气紧张地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听不太清。然后有一只手安抚着轻拍在他的脊背之上,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是什么请罪之类的话。 “……臣不觉得陛下会是那般的君主。”
声音依旧不是很清楚,可是朱祁钰模糊辨认出了于谦的用词。 “陛下是社稷主,是知人善用,心怀天下的明君。”
“夺门一党,陛下若心有芥蒂,弃置不用,臣也并无他言。”
温和着的语调一点点地安慰着朱祁钰的火气,等到皇帝的情绪逐渐变得安稳,不再表露出先前那副痛苦到伤身的模样的时候,于谦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可是石亨方才立下赫赫战功,武勋的势力又大为折损。臣忧虑贸然贬黜,会激化文武的矛盾。”
“徐有贞虽品行不良,可有实干之才。黄河水患已然恶化,后世人又称今后天灾频繁,臣担忧非此等人才不能解决。”
他叹息着,在景泰的眉心也跟着他的叙述紧蹙起来的时候,终于不受阻拦地拜倒下去。 “臣深知陛下心中之恨,臣亦为那夺门之后朝堂的腥风血雨而感到痛苦。”
于谦抬起了头,让朱祁钰可以看见他同样通红的眼眶。 “臣有罪,希望陛下能为天下苍生考虑,忍受这样的折磨。”
“请陛下徐徐图之。”
朱祁钰的眼泪终于随着他最后的一句话掉了下来,哽咽着握住了于谦的手。君臣相对,竟是无语凝噎。 “……我会的。”
朱祁钰没办法对于谦说不,因为他确实没办法对肆意妄为之后对大明的伤害坐视不理。 可是,“除恶务本。”
他的语气这次是坚决而无法动摇的冷酷。 “若无祸首,那么小人自然没有缘由了。”
于谦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可是他默认了这样的处置。 【徐珵,字元玉。为人短小精悍,多智数,喜功名。凡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书,无不谙究。】 【尝急于进取,自创南迁议为朝野讪笑,士人不齿。而帝性宽,不以珵寡德,择才而用。命擢左佥都御史,治河沙湾之决,又平山东水患,进左副都御史。】 【然珵不思修身,负文武才,为人有缺。景泰九年,以贪贿下狱,帝念其功,乃放归乡里。时人皆叹帝之仁,而卑珵之鄙。】 【语出《明史·徐有贞传》】 — 景泰四年,南宫 “皇兄为何避而不见呢?”
许久不曾有访客到来的地带,朱祁钰自顾自地走了进来,面带微笑地对着蜷缩在榻上不愿面对着他的鼓包。 而回应他的是昔日的正统皇帝接近嘶嚎的反抗:“你来做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滚出去,滚出去!”
当年儒学大师们教出来的涵养此刻已然荡然无存,被囚禁在此数年的朱祁镇接近疯癫地喊叫着。 他原本以为回到大明,以自己曾经君父的身份,朱祁钰这个庶弟不敢对他下手的。他肯定会害怕朝堂物议,害怕自己的名誉受损。 可是自从他被迎回的仪式极不符合常理地,仿佛要昭告天下朱祁钰对他是真心尊敬一般的隆重之后,一切的发展都没按照他所预料的发展。 他被关进南宫,阻断了与外臣的交流。原本以为会引起朝野的反对之声,却从母后私下派来通风报信的内官口中得知,只有中下层的官员最初提出了疑问。 而最高层的六部九卿们却都一言不发,在朱祁钰对着朝堂信口雌黄说他反省自身罪过,愿意终生不问外事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朝堂大员为他撑腰。 ——王直呢?胡灐呢! 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朱祁镇是被气得浑身发抖到破口大骂的:王直和胡灐都是朝堂的老臣,后者甚至还是当年他的辅政大臣。结果却都先后背叛了他。 可是等到后来,连传递消息的内官都被朱祁钰派人在他面前处理掉,南宫内外的联系彻底被切断。孤身一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感到绝望。 他逐渐认清了真相:朱祁钰已经完全掌控住了这朝堂上下,管制住了这外朝内宫了。 “你个犯上作乱,狼子野心的混账——!”
朱祁镇极尽全部词汇咒骂着他的兄弟,仿佛不曾血缘相连一般的恶毒与狠辣。 可是朱祁钰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好似什么都不曾听闻到一般的宽和。 朱祁镇想继续骂下去的,可惜跟在朱祁钰身后,一直乖顺地低着头的存在没给他这个机会。面容柔和的宦官悄无声息地闪到他的身边,伸手用白布捂住了他的嘴。 新上任的东厂提督脸上依旧是笑着的,手劲却完全不小。面白心狠的厂公几近要把他捂死当场一般地用力,使得朱祁镇下意识地眼白上翻,双手拼命挣扎着想要挪开他的手。 “舒良,松开吧。”
看够了朱祁镇挣扎的戏码,从容的皇帝陛下唤回了他忠心耿耿的内监。 他看着朱祁镇大口喘息咳嗽着的狼狈模样,眉眼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平淡: “你把事情干完了,朕又要来干些什么呢?”
——? 朱祁镇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艰难地将这句话在自己的脑海中转化出真实的含义,然后呼吸急促着一个猛抬头,睁大着眼睛看着朱祁钰。 “你,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他脸色苍白地试图向后退去,可是一张榻又能有多少的空间。他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供应饮食的内监在景泰的默许和舒良兴安等人的暗示之下,这几天都不忘苛刻他的供给。 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他应该反抗的。可是熊熊的求生欲望在虚弱的身体面前都显得那么微弱,刚刚窒息过一回,疲软的四肢也不允许他动作敏捷地闪躲。 而朱祁钰看着他的动作叹了口气:“皇兄明明当年为了求生,连叫门一事都毫不犹豫。”
“怎么此时,却不能为了求生而反抗了呢?”
几年前的耻辱又一次被掀开了伤口,怒火上涌着,被昔日轻蔑的庶弟鄙夷的愤怒,和多年囚禁的愤恨齐齐地在他内心翻涌。朱祁镇双目赤红着朝他抢先袭来,却被朱祁钰轻松地抵挡住了攻击。 “太慢了啊,皇兄。”
他的语调依旧是和煦地,好像只是兄弟二人在切磋比武一样,可是动作却是毫不犹豫地果断和利落。 “咚”地一声,是朱祁镇整个人被他摔到地上的声音。而朱祁钰注视着他痛苦地咳嗽起来,回想的是几年前天幕上重病缠身,最后被宦官缢死的自己。 如果他不杀了朱祁镇,那么恐怕有一天依旧会重蹈覆辙的吧。 “我想过很多次,什么时候杀你,要怎么杀了你。”
他伸出手去,机敏体贴的厂公将早就准备好的布帛恭敬地递到他的掌心。 “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我竟然没觉得有多么欣喜。”
他对着朱祁镇惊恐的眼神,和挣扎反抗的手足,在舒良替他控制住了对面的动作的时候,轻巧却不容置疑地将布帛缠上了朱祁镇的脖颈。 “不是因为我和你之间还存在着什么从来就虚无缥缈的感情,我只是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而痛心。”
“大明的百姓简直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了个你啊。”
他手上用力。 “下去还债吧,朱祁镇。”
【景泰四年,帝遣使祭土木堡战死官兵。上皇闻之,愧而自缢,留遗诏曰:】 【“朕在位十有四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四方祸起,信重奸臣。以至土木溃败,身陷瓦剌,虏贼直逼京师,而朕不能自尽以谢天下。此皆朕之过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加以恶谥,以示后世儿孙,务以江山社稷为重!”
】
【帝闻大兄皇帝崩,泣而辍朝,强遵遗诏,上恶谥戾。怜上皇宫妃幼子,命废殉葬,成定制。】 朱祁钰慢步走出了宫殿的大门,望着此刻被晚霞染红的天际。极艳丽的红,仿佛是方才朱祁镇口中流出的鲜血一般的猩红。 “舒良啊。”他冷不丁喊起身后沉默的内宦的名字,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身影。 “这下我们都成乱臣贼子了。”
舒良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奴婢有罪,不该让陛下脏了手。”
哪怕朱祁钰现在让他去死,好方便封口,恐怕这位厂公都会去做的吧。 可是朱祁钰只是摇头。 “这种事情只应该由朕来做。”
他重又望向了天边,那轮西沉的红日。 “这下,如果朕不能名留青史。”
“那就只能做个后世人鄙夷的,弑兄小人了啊。”
他笑着。 【世宗当倥偬之时,奉命居摄,旋王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笃任贤能,励精政治,强寇深入而宗社乂安,再造之绩良云伟矣。至于绍仁宣之治,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