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一滴,又一滴。 天幕的画面一向写实且精致,以至于那滴滴沿着刘启手上博局下落的血滴,其色彩都是饱和而鲜艳的,落入他们的眼中,更是带着接近妖异的肆意。 他们不知道未来的吴王是谁,但具体的身份也无关紧要。天幕之前早就交代得明白,后来的诸侯王基本都是刘氏的血脉。 也就是刘启的血亲,血脉相连的宗族。 可是吴王太子的尸体就那样瘫倒在皇太子的脚边,红红白白的颜料溅射喷洒了一地,像在地上绘制了一副极绚丽的彩绘,衬得一旁身姿挺拔的少年干干净净,白皙到晃眼。 这还是亲戚啊,他动手的时候,迟疑过吗?动摇过吗? 汉初的异姓诸侯王们把这被天幕艺术化过的场面,死死地烙进了视网膜的深处。 ——这样的君主,对于他们,又会有什么怜悯吗? 突兀沉重的压力又一次被狠狠压到他们的肩头,沉默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天幕却雀跃着,仿佛终于进入到了什么重要的环节一般闪动着,最后呈现出了十个莫名的大字,下一秒再转换成了隶书:汉文帝遗留的社会问题。 【汉文帝的仁政,可以说得上是名声冠绝历代,后世无数明君贤臣纷纷以之为偶像。 他的好大儿刘启在自己即位之后发出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在重制宗庙礼仪制度的同时,狠狠地为自己亲爹总结并夸耀了那拉出来闪亮亮的政绩,成功给亲爹奉上了太宗的庙号,衍生而出著名的“德隆于太宗”。 所谓:“临天下,通关粱,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除肉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
,再加上什么“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 ——可以说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刘启那对亲爹炽烈而真挚的爱了,跟好话不要钱的一样。 但是,我们从辩证的角度出发,刘恒黄老无为治国的观念,虽然促进了社会生产的恢复与发展,但也遗留下了许多社会问题。 本人就生活在文帝朝当时的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贾谊,在自己献给文帝的《治安策》中,替我们鲜明而尖锐地指出:当今天下,“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已经是“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的危机形势了。 具体再结合历史背景替他总结并补充一下,主要的社会问题也就大概是:诸侯王势大、匈奴入侵猖獗、国库财用不足、富商豪强崛起、吏治败坏——这区区五点而已。 ……嗯,“区区”,真的是区区。 毕竟刘启登基的时候,所要面对的就是:上顶着亲爹亲妈信奉黄老之术的孝道压力,内跟着把持军队、朝政的军功集团和外戚儒吏勾心斗角,外头还要平定一个,国仇家恨一起爆发的吴国领头的七国之乱。 顺带还要在未来十几年执政中,大致解决,或者缓和这区区五个问题,给儿子留下一个“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的治世以方便儿子继承他的意志打出大汉雄风来, 而已。 ……说实话,刘启真的是个好儿子,好父亲啊!他爹和他儿子之间要是没了他……感觉他爹和他儿子都会绷不住吧。 所以啊,刘恒你何必用愿不愿意面无怨色,给你吮吸毒疮这个方法来检验你儿子对你的孝心啊……就刘启这个打小养尊处优骄傲自信放光芒的张狂性格……他再爱你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反应的吧…… 能够继承父亲的志向,发扬光大父亲的事业,使自身的名声于后世而显赫。这才是天底下对父亲真正最大的孝道啊!】 刘恒:感谢亲儿子送来的大份管饱的夸奖尊崇!知道你爱我了行了行了。 心情愉悦地搓了搓怀里已经被揉搓地放弃挣扎了的儿子,刘恒看着那个著名政论家的“贾谊”,思考着这是哪一位可以为他所用的贤臣——其实在他手上可能没办法好好被运用,但是他可以把他打包给刘启啊。 刘启却探出了个脑袋,带着疑惑与不解地问他爹:“所以,父皇为什么在天幕指出了那么多弊端之后,还不改变自己执政的方针呢?”
他此时太过稚嫩了,还没有正式开始接受严格的帝王教育的孩子,基本上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天赋和敏锐在跟着天幕走。 当听到天幕口中对法家思想的介绍的时候,刘启就能感觉得到那种接近战栗的共鸣感,满是喜悦的如遇甘霖般的醍醐灌顶。 ——他想成为这样的君主。 ……然后就被天幕口中“区区”五大社会问题,以及一堆听起来就很棘手的冲突与压力打倒了 。 尤其是最后那个“而已”。 刘启:(流泪猫猫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感觉我做不到啊!爹你救救我啊! 但刘恒的面色依旧是不变的和煦,他善于驾车而磨出薄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刘启的发顶。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用道家黄老学说的话,眼下的局势又该如何办呢?”
刘启哽住了,哑然无言地望着他的父亲。 他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怎么能苛求一个还没认真学习治国之道的稚童,去解决如此宏大而艰难的问题呢? 刘恒接手的局面,是刚经过第一次内乱的汉王朝。高帝,高后休养生息恢复经济,可是秦末以及匈奴相继让汉朝损失的元气还没有完全的恢复。 军功集团们依仗着自己的扶立之功,把持着军队和朝堂的高位——就算是刘恒连夜镇抚南北军以收拢军权,挑选的宋昌依旧兼具着他的近臣和军功集团之一的双重身份,本质上还是双方知根知底的一次妥协。 各地的诸侯王们野心勃勃,对他的即位满是挑剔,嫉妒,甚至愤怒与不服。积蓄着力量,时刻准备在他根基不稳的时候,发动一场狂暴而激烈的叛乱。 ——刘启接手的局面,固然是“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但刘恒所面对的,又轻松到了哪里去了吗? 政治是妥协与平衡的艺术,而刘恒是这门艺术登峰造极的玩家。没有足够的力量一击即中,那么自当将长久深自缄默。这种沉默不是软弱的妥协,而是徐徐图之——虽十世仇犹可报也的积蓄。 他抱稳了刘启,“有些事情是只有你父亲我所能做到的,而有些事情却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
“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无缺的圣人,也没有完美无缺可为万世法的制度。因时而变,随时而变——你得记住,刘启。”
——但,当然了,作为长者的前人有着自己的矜持和责任。没有做父亲的会目睹了孩子因自己遭受的困境而完全无动于衷。 只是刘恒不说。 — 【我们首先来看诸侯王势大,这个问题其实之前已经大致论述过了。 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文帝对于同姓诸侯王们采用的态度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的宽容主张。诸侯王们得以在自己的封国里享受着和皇帝同样的待遇,拥有着独立的财政权、行政权,甚至军权。 他利用同姓诸侯王们的影响力来对抗汉初军功集团们的骄横,从而达成一种微妙的均势。同时也是通过安抚怀柔的态度,能够保证国家内部政治的稳定,给经济生产一个相对平和的条件。 在文帝在位的时期,因为大国的诸侯王们基本没有长成,其权力把握在汉相的手中,文帝自身又威望甚高,这种怀柔的态度很大程度上稳定了局势。 可是,虽然此时多数诸侯们没有反叛之心,但毫无疑问已经逐渐具有了反叛的实力,为汉王朝的统治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啪”地一拍大腿,刘邦当场就拉着韩信指着天幕,“看吧,将军。我可没有随便乱说啊。”
“在刘恒在位的时候,同姓的诸侯王们却是安安分分的,但是你听听嘛,就算是同姓的诸侯王,等到了刘启上台的时候,都要跟他玩造反。”
“我之前所说的,为将军后世名所考虑,真的不是我在信口胡说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神还不忘往张耳他们那边看,看见几张此刻已然苦兮兮地有几分难色的脸,心中不免大喜。 感觉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剪灭异姓诸侯王的大业成功在望——! 【而等到刘启上位,东方诸侯王国的势力就已经发展到足够给中央王朝带来莫大压力的地步了。 其中比较强大的,要属吴、楚、赵、梁、诸齐以及淮南三国。他们根据与汉王朝之间的亲疏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两派。 亲近汉王朝的,是刘启的亲弟弟梁王刘武和淮南三国。但是,淮南三国的王位,是在上一任淮南王刘长意图勾结闽越、匈奴造反,被废为庶人之后,刘恒将其地三分,分封给了刘长的三个儿子所得来的。 ——对,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这样天大的罪名,在刘恒的宽纵政策之下,刘长的儿子们竟然还能够继承王位。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当时的诸侯王们能有多么放肆了。 所以,淮南三国固然亲近汉朝,甚至由于刘恒的宽容,还怀揣着些许感激之情。但由于刘长当年的事情横在那边,搞得两边其实多少有点不尴不尬的感觉。 真正说得上铁杆的,还是只有梁王这个刘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的封地梁国,其地理位置就处在中央政府和东方诸侯国之间,成功在景帝初年成为了汉朝中央势力最重要的屏障之一。 而疏远汉王朝的诸侯王势力以吴国为首——对,就是那个太子被刘启早前干脆利落一博局下去人没了,尸体还葬在长安的吴国——包括吴国、楚国、赵国以及六分之后的齐国。 这些大多是刘邦以及刘邦兄弟的后裔,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汉朝中央无论是血缘还是感情上都有所疏远。又在文帝时期的宽松政策下有了长足的发展,成为汉王朝的心腹大患。】 “所以你未来才干出了传位梁王这样的一码子事?”
刘恒低头问儿子,在对面茫然的“啊”声中笑眯眯地加上一句:“把自己的亲弟弟骗的晕头转向地好好给自己卖命,挺有一套的嘛。”
“——父皇,我怎么知道我未来会干什么啊!”
但是干得挺漂亮的,从结果来看。刘恒在心底夸了一句。 — 现·梁王·彭越、现·淮南王·英布:……我就知道你未来要搞我并且有了充足的证据…… 两人隐忍但愤怒的眼神狠狠地注视着刘邦,如果眼神可以具象化的话,那么想必此刻两人的眼神已经足以锋利如刀,一把把地刺进刘邦的身上,以解他们心头之恨了吧。 如果不是韩信开局就跳反站在了刘邦的身边,他们倒还愿意相信以他们的威望和能力,振臂一呼,总能和刘邦以命相搏过上几招的。甚至有了韩信的帮助,就算掀翻当前局势也不算完全没有希望。 但是韩信最先跳反了。围绕在这登基仪式周边的士兵,最精锐的部分自然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百战老兵们。对于君主,他们跟随的是刘邦;对于主帅,他们憧憬的是韩信。 在这样双重作用的加持下,就算是同样自认勇猛的彭越与英布,都感到一身本领无处可施——英布倒还好一点,他打的多少是正面战。彭越就更头疼,他是游击战的大师,可就眼下这个情况,谁允许他打游击啊! 而在气氛压抑的异姓诸侯王的队列里,此刻终于又站出了一个人物。或者说,他其实早就该站出来了,只不过为了天幕里吕家未来的前途,反倒有些迟疑了。 ——张耳。 前魏信陵君的门客,汉高祖刘邦年少时的带头大哥,跟韩信搭伙破赵的开国功臣,当过名义上的韩信的诸侯王,刘邦和吕后的亲家,鲁元公主的老丈人,未来谥号也是景的,现任赵王。 “臣张耳,亦请辞王爵之位。”
他因为上了年纪,已经有些颤抖的身躯,缓缓拜倒在地。 没办法啊,他老了,所能惦念着的事情,也就只有后世子孙的安忧了啊。 ——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