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邦在思考。 说句老实话,如果他真的传位给刘盈,那么他一定是做好了让吕雉辅佐护翼刘盈的心理准备的。这种准备,甚至可以说他甚至接受了刘盈肯定会被吕雉架空的情况发生。 就像那后世人所说的,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是利益与立场的捆绑。当刘邦当上皇帝之后,更是将两个家族、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都系于一身。 所以从立场上来说,他并不担心刘盈还在的时候吕家会起什么小心思。他们会为了刘盈的皇位保驾护航,为了将自己的血脉与整个王朝融为一体一起延续而忠心耿耿。 但刘盈死了,作为一个谥号为惠帝的平庸皇帝,在他的母亲尚未去世的时候,就死了。 刘邦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汉朝朝臣的队列,看向此刻面色铁青同样一脸恍惚甚至惊愕的两人 ——吕泽和吕释之,他们是吕雉的兄长,刘盈的舅舅。 他再往旁边,看见的是他的连襟,他的心腹,娶了吕雉妹妹的樊哙。原本多豪迈的壮士啊,眼下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傻傻地回望着他。 一阵无力感突然弥漫在在场四个和吕家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心头——刘盈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他怎么能呢! 【在刘盈死后,吕后为了维护刘盈血脉地位的传承,以及作为外戚的吕家的延续,必须果断做出决断。 她选择了立惠帝幼子即位,自己临朝称制,并大肆提拔吕氏一族,甚至不惜打破了白马之盟“非刘氏不可封王”的约定,将自己兄长的子嗣分封成了诸侯王以为护翼。 可惜,这样的举动才是最后把吕家送上不归路的导火线。】 非刘氏不得封王? 在场所有异姓诸侯王猛地一个抬头,齐刷刷地盯住了这下是真的冒冷汗的刘邦了——他当然无所谓吴苪、臧荼这样的人的目光,反正都是手下败将或者墙头草;甚至英布、彭越的目光他都无所畏惧,毕竟他自信这两个正面交手起来不如他。 唯一让他冷汗都下来的是此刻就坐在他旁边的韩信——连同坐在一起的张良都保持不住冷静,脸色凝重。关系和韩信更好的萧何更是直接满头大汗,随时准备伸手去拦人了。 但是让他感到诡异的欣慰的是,哪怕是这样堪称已经点明了刘邦内心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的情况下,韩信依旧没有瞬时暴起。 犹犹豫豫的年轻人一会带着点被背叛的受伤感可怜兮兮地看他,把刘邦那已经被多年的阴谋诡计磋磨地没剩下多少的良心都看得一痛,一会又想着他的好,转头去帮他瞪着那些快压不住小暴脾气的异姓诸侯王们。 ……糟糕,不存在的东西真的有点痛。 异姓诸侯王们:你在干什么啊楚王!你在干什么啊!你应该是我们的领头大哥啊,领头大哥!你怎么还站在刘邦那老不羞那边啊!清醒一点啊楚王——! 【毋庸置疑的,吕雉是一个合格、冷静,乃至于老辣的政治家。 她凭借自己天生的政治敏感度和政治才能延续着汉初繁荣的景象,继承了刘邦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注重稳定政权、鼓励农耕、发展经济、避免战乱,维护了汉初社会安定和经济繁荣的整体环境。 但是人都是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立场的。吕雉在刘盈还在的时候,她的立场是可以和汉初军功集团维持一致的,他们所需要的都是一个稳定延续下去的汉家王朝。 但当吕雉在刘盈死后分封诸吕,让诸吕,尤其是一些骄横不法,甚至没什么功绩的吕家人得以凌驾于军功集团之上,甚至得以封侯封王。 ——这难道不就是在开玩笑嘛! 你吕雉和刘邦当年为了汉王朝的稳定和汉帝的权威,联手先后废除了几乎所有的异姓诸侯王,用同姓诸侯王取代了他们的地位以加强对地方的统治。 这“白马之盟”大家都已经达成妥协了:朝臣以军功封侯,刘氏因血脉封王。大家都已经认可了这个游戏规则了,结果现在你自己带头打破啊? 那凭什么我们军功集团不能封王呢?地底下的异姓诸侯王们听了都得原地仰卧起坐,哭着血泪骂一句不公平。 这就严重影响了军功集团的利益,导致了两大势力关系的破裂。以至于吕雉一死,以陈平、周勃为首的汉初军功集团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诛灭诸吕之乱的行动,另外扶立了汉文帝小宗入大宗继承皇位】 死寂。 这是远比之前每一次在场所有人的沉默更压抑的死寂,以至于连刘邦这样的人物面对这样的情况都感觉棘手,痛苦,甚至于暴怒地迁怒到天幕的身上。 这真的是玩弄人心的鬼神啊!为什么这样的机密,这样的混乱,不愿意与他单独交流,面授机要呢? 异姓诸侯王、吕氏外戚、刘盈、吕雉、汉文帝,甚至于陈平、周勃这些跟着他打下天下的功臣集团…… 这难道不是让他举世为敌吗?整个朝堂上,眼下还有什么能完全站在他这一边的势力吗?他原本还可以拉一派压一派,但眼下所有的问题一并冒了出来——你这要让他怎么下手? 怎么下手啊! 长袖善舞的政治家咬紧了牙关,突然悲凉地庆幸起吕雉和刘盈好歹不在现场,没给这已经混乱不堪的局势火上浇油。 这样的绝境,他该把握住的是什么呢?他该抓住的时机是什么呢?这黑暗中的曙光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在朝臣的身上扫视着,最后宛如抱紧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停留在了张良的身上——眼下既愿意帮助他稳住皇位,又有足够的才智与谋略为他指明出路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面色不知不觉和缓下去了的谋圣朝他歪了歪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刘邦看见了如今执着地凝视着他,等待着他一个合适的解释的韩信。 ——他明白了。 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了的刘邦平静了。 他伸出手去,一下子紧紧握住了韩信的手。不需要任何的酝酿,不需要任何的铺垫,直接回忆起方才举世皆敌的悲凉,他刷地一下潸然泪下。 ——对于韩信这样的人来说啊,真诚才是真的必杀技。 “将军何忍弃寡人乎?将军何忍弃天下乎!”
豁出去颜面的皇帝在韩信的面前接近于嚎啕大哭的狼狈,把本就心神不定的韩信冲击地手忙脚乱。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善于稳妥体贴,温言和煦,安抚君上的性子,如今面对几近哭倒在他怀里的刘邦只感觉浑身一僵,求救的目光立马转向了萧何。 韩信: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萧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这摆明了是刘邦要通过打动韩信来稳定眼下危机四伏的局势,作为汉家的臣子他当然还是要帮刘邦一把。 虽然,萧丞相在心里默默想着,其实情况眼下还没糟糕到极其危险的地步。 他看向一旁被天幕揭露了未来会干出带头废立汉帝这样张狂之举的陈平,原本有些慌乱的谋士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毕竟汉初的功臣们,说到底是帮助刘邦稳住了刘家的皇位,没有放任吕氏发展下去,要不然说不定有朝一日就直接改朝换代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转过弯的臣子们自然会意识到,对汉室来说这是功劳,以刘邦的性格不会因此怪罪。当然人心也不会动摇。 吕家作为外戚,纵然未来权倾朝野,权势显赫。但目前他们的危险还远称不上足以颠覆政权。 他们未来的权利,来源于作为太后的吕雉,而吕雉的权利,来源于刘盈死后皇帝权利的真空期,也就是本质还是来源于皇帝。 但现在的刘邦可还活得好好的,皇帝的权利没有被篡夺的空隙。 吕家顶多只有两位可以封侯的功臣,所能依靠刘盈与吕后的名头攫取的影响力,在天幕提前透露了吕家未来与下场的情况下,可以说被削弱得微乎其微。对于刘邦来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目前其实只需要搞定知道了自己未来悲惨下场的诸侯王们,或者说,他只需要搞定韩信。 因为韩信是最好搞定的那个,他身上兼具着异姓诸侯王这个对于汉朝来说“外人”的身份,和刘邦手下的大将军这个“内人”的身份。 他除了和刘邦有共同利益以外,也有着君臣之义与知己之情,是最容易被刘邦争取过来的力量。 而一旦搞定了韩信,有韩信这样天下第一的将领在手,又有着足够的兵力,将军权把握在手里——谁能反抗刘邦? 没有人。 “世人皆道秦亡于郡县,指责秦皇不舍尺寸之地以旌表其臣,可事实岂是如此啊!”
“将军当年于汉中,与我商讨天下大势,其中有一条不就是建议我采纳秦军法、军制、军功授爵吗?如果秦皇真的不舍得赏赐旌表臣下,那为何以将军天授之能,亦要效法秦国呢?”
刘邦纵然是流着眼泪的,吐字也清晰得可以为韩信所听的明白,泪眼汪汪也不影响他观察着韩信的表情。当他看到一听见“汉中”二字,韩信的脸色便也柔和下来,就明白了他果然想起了两人往日的情谊。 于是他的把握又多了几分,继续说道:“周朝煌煌八百年基业,到了最后竟落得个礼崩乐坏的下场。”
“细察周室旁落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本该以藩屏周的诸侯国们,与周室的联系日渐疏远。从而乱自下起,意欲取周室而代之,于是四面征伐,混战一团吗?”
“我确实不愿册封异姓的诸侯,甚至如果可以,连同姓的诸侯都不愿册封。而想要效法秦皇,行郡县于天下。”
他第一次这样直白而接近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思虑展示给了韩信去看,望着不曾想过这种念头的大将军茫然的脸,用尽了自己的真诚: “这不仅是为了汉家江山,也是为了保全将军你们啊!”
“有了王的名号,便会有为王的规格与私欲,甚至哪怕没有私欲,众人也会逐利而来,便会聚集足够强大的力量。”
“就算将军本人对我忠心耿耿,那将军的子嗣呢?将军的后世人呢?诸侯王们世代延续下去,终有一天会有不肖子孙犯上作乱,进而累及先祖的啊!”
他握紧韩信的双手举在胸前,含着眼泪看着已然神色变化的韩信,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一想到将军的后代竟然会连累将军的名声,使将军背上犯上作乱的名号,便心生戚戚,想要为将军避免这样的局面啊!”
【并且吕家,以及后面两汉以来大部分权势显赫的外戚家族都还有一个共同且致命的特点——他们有军权。 当皇帝自己行使着权力的时候,自然会觉得,外戚嘛,那都是自己人啊!把军权交给他们总比交给外人要来得好吧? 但对于继位的皇帝来说,这样的局面就不算太美妙了。因为外戚不仅掌握了军权,同时还因为亲戚关系,天生对继位的皇帝存在孝道的优势与压制。 关系好的那倒没事。像东汉和吕家那样,上位的不是亲生的,那简直完蛋;像刘启这个倒霉蛋,外戚不认可他执政方针,亲妈又偏心的,那也叫个痛苦地想吐血】 刘启:?我妈偏心? 刘恒:……窦姬听上去未来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知道隔壁世界线风起云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快乐地抱在一起叠叠乐的父子两对着天幕透露的信息一边学习熟悉着,一边欢乐吐槽着。 刘邦要是能看见,说不定会被这迥然不同的待遇给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