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寥,只剩下她的心,一声声“怦怦”跳着,又响又急。
如霜便是雀奴,雀奴便是刘刺史的如霜。 刘刺史买下她,的的确确另有大用处。若生眼前仿作话本子模样的账簿中,一桩桩清楚记载下的,皆是诸人行贿受礼等事,哪一桩单独拣出来,都堪作大把柄。 若生早在从拾儿口中得知刘刺史大抵已为雀奴另取了名时,便明白这事远不是她曾经设想过的那样容易。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从未将雀奴同段家联系在一块,那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跟事,怎么就真能牵扯到一起? 她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将初夏夜间微凉的空气一股脑吸进了心肺间,而后一个激灵,恍惚的神思才慢慢聚拢而来。 明知道账本为真,刘刺史曾买下雀奴的事也是真的,其将雀奴改名作如霜之事亦不假,可当这一切终于撕开迷雾冲到她面前时,她却觉得自己似在看一出折子戏,一出极其滑稽而可怕的折子戏。 因着前世段家在连家落魄后袖手旁观,乃至于落井下石的事,她对段家并无多少感情,此生也无意频密往来。 是以她在姑姑跟前从不像前世那般说段家的好话,念叨着要去段家小住几日等等,只放淡了心思,权当同段家人不熟,不往来就是。姑姑听了两回,加上之前段家春宴上出的事,也是乐得她疏远段家。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就会归于平静。 然而这会,刘刺史秘密的账本上,记载了若生绝不想要看到的名字。 尽管她不喜段家,但她身上总也还流淌着一半段家人的血脉…… 若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胸腔里的心跳得太厉害,渐渐带起了一阵沉沉的闷痛。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终是冷静了下来,朝着落在地上的账簿弯下腰去。 不过她探出去的手还未碰到纸张边缘,斜刺里就先伸过来一只手抢了先。她听见他低低道:“毕竟已是宣明十五年的事,你而今再急也是无用,且先好好睡上一觉吧。”刘刺史买下了雀奴,为其改名后便转手他人,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间发生的事,他们眼下都还并不清楚。 保不齐,段承宗亦同刘刺史一般无二,收下雀奴后会再次转手。 若生深知苏彧的话没有错,她这会就算再急,对事情进展也没有任何帮助,而且她现下心思是乱的,越是想得深,越是容易钻进牛角尖里,头绪理不清不提,只怕还会变得愈加乱糟糟。 她便将手慢慢地收了回来,直起腰来转脸看向他,正色点了点头。 苏彧收了账簿,站起身来,道:“元宝出行不便,明日便只能劳你暂且领着它了。”
这是他们先前说定的,明日离京时,让元宝跟着若生的马车走,左右它也同若生熟了,又喜欢腻着她,也不怕它心生不满故意跑丢。 若生听到他说元宝,神色也稍微放松了些,颔首应好,“等到会面的时候,你再将它领回去就是。”
苏彧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准备离去。 若生看着,想一想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轻声说了句:“小心。”
“你怕吗?”
脚步微顿,他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若生怔了怔,反问:“怕什么?”暗夜之中,他的嗓音听着比平素还要清冷上两分:“依你先前所言,你前世浑噩度日,知之甚少,而今一步步往前走,知道的真相自然也会越来越清晰,肮脏的、龌龊的、阴狠的……每一件都只会比你想得更不堪。你若是怕,倒不如如今便收手,也省得来日痛哭流涕。”
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住真相所带来的痛苦。 而今,若生所见,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但她怕吗? 不,她不怕! 她身后还有爹爹还有姑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就是雀奴的下落,她也已经一点点接近了不是吗? 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机遇,可不是叫她用来害怕惶恐的! 她目光定定地看向苏彧,笑了下:“我已经遇见过足够肮脏不堪又意味深长的人和事了。”
被自己曾掏心掏肺喜欢的人背叛,被自幼视作父亲的叔父驱出连家,又历经生离死别……这其中滋味,她在那段生不如死的岁月里,曾一日日反复咀嚼,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世上最可怕,不过是叫父母亲人再离开她一次罢了。 “既如此,就大步迈开,往下走吧。”
苏彧临窗而立,身形高挑如松,抬眼看她,眸色清亮,淡淡说道,“左右,这条路上不止你一人。”
若生听着他平静淡然的口气,却蓦地呼吸一窒。 这时,他忽然又说:“不过说来也是,你怕倒不如我怕才对,你说我死于启泰元年,却说不清究竟是因何死的。”
他挑眉,“焉知不是你杀的我。”
若生不觉失笑。 ***** 许是因为苏彧临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有着令人莫名心安的力量,若生歇下后那纷杂的情绪慢慢的就都归于了安宁。 意外的,一夜好眠。 翌日拂晓时分,她迷迷糊糊听见扈秋娘起身跟绿蕉交谈的说话声,睁开眼坐了起来,唤了扈秋娘一声。 扈秋娘入内,见她已醒,便沏了一盏白水送上前去让她润润嗓子。 绿蕉也是赶忙拿了衣裳过来,准备服侍她起身。 忙活了一阵,若生起了身,穿戴齐整,在床沿坐下,扭头看一眼窗外朦胧的天色,问道:“东西都打点妥当了?”
扈秋娘答曰:“昨日便已备妥,姑娘只管放心。”
“老吴呢?可来候着了?”
扈秋娘办事一向利落,若生闻言也就放下心来,转而问起老吴的影踪。
“还未见着人。”这回是绿蕉答话。
此刻天色尚且刚明,屋子上空的颜色还有些昏暗,老吴只怕是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早便起身。 若生昨儿个也并没有叮嘱他应当何时来上房等候,“使个人去叫他来,该梳妆了。”扈秋娘应个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摇头笑着退了出去。 重新安静下来的屋子里,绿蕉则拣了把犀角制的梳子为若生梳头。 若生的头发生得好,乌鸦鸦一把,又厚又亮,梳子一梳便从头到尾,连个结也不打。 梳了一遍后,绿蕉问道:“姑娘,过会可是要给老吴也梳同您一样的发式?”
想到这,就是绿蕉这老实性子的人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若生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笑了起来,眯了眯眼睛,道:“不用,给他梳妇人头。”那就是要尽数将头发挽上去了…… 可若生是未出阁甚至于尚未及笄的姑娘,老吴如果梳的是妇人头,那又怎算是扮成若生的模样? 绿蕉困惑了。 若生微微敛了笑:“可还记得梅姨娘的发式?”
“记得。”
绿蕉梳头是一把好手,看过的发式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若生便道:“就给老吴梳那样的头。”绿蕉吃了一惊:“梳梅姨娘的发式?”
“就是梅姨娘的发式。”
若生点头,随即又让绿蕉取了自己的首饰盒子来,在里头挑拣了一番,取出两件来道,“到时将这些再给他戴上。”
绿蕉只觉一头雾水,连问也无从问起。 少顷,老吴过来。 若生就让扈秋娘将昨儿个便备好的衣裳等物取了出来,拿给老吴。 老吴说着谦恭的话退了下去换衣裳,一边换却一边暗自发笑,嘀咕道原还想着这事叫人不快,没想到这衣裳嗅着倒是一阵一阵的香,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姑娘的衣裳……他笑着,眼中神色变得卑劣猥琐起来。 等到他穿戴妥当走出来,人见人笑,可又都憋着不敢笑,一屋子的人都憋红了脸。 唯独若生面上再泰然不过,淡漠扫众人一眼,问:“可笑?”
“不可笑!”
谁敢真说可笑……毕竟这衣裳还是若生叫老吴穿的……
老吴明着不在意,真站到了人前也觉尴尬,好在无人敢笑,他心里微松。 谁料就在这时候,众人忽然听到若生满不在意地说了句,“我倒是觉得挺可笑的。”底下的人俱是一愣,旋即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主子说可笑,那就是要他们笑的意思。 一群人从善如流的笑个不停,老吴郁气上涌,又不能反抗,生生气得面色都青了。 若生摆摆手:“去上点粉,多抹点,涂白些。”
趴在她脚边的猫,也突然伸了个懒腰,“喵呜”了一声。 老吴登时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它却是半点不怕人,见状反歪了歪脑袋,似翻了个白眼,然后攀着若生的裤管“喵喵喵”地叫。 若生就低头去看它,循着它爪子的方向又来看老吴,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老吴身着女子衣裳,又叫人笑得手足无措,这会见若生似恼了,也就不敢继续逗留,跟着绿蕉下去涂脂抹粉。 不多时,他打扮妥当出来。 远远看个背影,同梅姨娘几乎一样。 等到全部收拾完毕,老吴再迟钝也发觉了不对劲,“怎地小的同三姑娘打扮得不一样?”
若生冷眼瞥他一眼:“怎地,你还想同我一模一样?”
“小的不敢。”
老吴打着哈哈退了下去。
须臾上了马车,他惊讶地发现里头竟然早已有人。 是个小丫头,做丫鬟打扮,名唤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