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堂几乎全程神游的课。我盯着窗外的阴雨和浓雾发了近半个小时的呆。也许是今天的气候格外阴冷,我明显感到身体里的血液流速比前几天慢了一些,浑身越发僵硬,于是我向正在台上授课的老师—修女眉申请去孤儿院的茶餐厅接杯热水暖身。修女眉从前年开始,已经不会对我的离课请示做出任何语言上的回应了,连冲我摇头轻视也要看她当时的心情。今天她的心情显然比室外的天气还差,她一边盯着教室前三排的优等生授课,一边用左手朝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挥了一下,这动作既表示同意,也表示希望我滚出教室。虽然今天修女眉用一个轻蔑的动作朝我发泄了她的苦闷,但我的心情却由阴转晴。想去喝杯热水是真,但更想的是一头栽进雨中。才过十点,茶餐厅的几名厨师和杂役已经开始忙着为整座孤儿院准备午餐。“你又来接热水了?”
“今天冷,他不喝热水就听不进去课。”
“喝了也听不进去吧。”
“这倒霉小子是真想被踢出去吧!”
……我和往常一样,没有理会这帮人的嘲讽,今天不是和他们拌嘴的时候。大好的雨天不能被我浪费在无聊的事上。我快速喝了杯热水,还没等身子变暖就跑出了茶餐厅。户外操场离教学楼和图书馆较远,从楼里完全看不到操场的状况,遇到雨天时,更没人猜到会有哪个神经病出现在操场上。不过就算是晴天,来操场上运动的人也寥寥可数,他们好像更热衷于坐下来听修女们讲故事,因为图书馆里的书籍实在是无聊至极,没有精彩的故事,更没有令人深思的哲学和历史,所以这些看上去似乎都用了同一个封面的硬皮废纸常年无人问津。跑到没人用的户外操场时,雨量突然变得大了一些。虽然我怕天冷,但却独爱雨中慢跑,这种能引发感冒的危险运动在很久以前就成了我日常为数不多的爱好。操场周围没有专业的跑道,从中央球场的面积来看,勉强算是一个缩小版的足球场,但球场上早没了球门,只有几个生锈的篮球框歪着身子站在边界上。我围着球场四周匀速跑了几圈后,身体基本上湿透了,也到了回寝室换衣服的时候。若是染上感冒,除了身体难受之外,更难受的事莫过于逃课的行为被揭穿。正走在离寝室不远的小道上时,一位身穿天蓝色雨衣的同学从我身旁路过,但他一路低头前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从来时的方向判断,他似乎是从图书馆那边走来的。我欣喜没有吸引到他的注意,谁知道这人是不是一个会去对修女们打小报告的讨厌鬼。最终我还是没有控制住怒火,虽然逃课的行为或许早已被修女猜到了,但却始终都痛恨那些爱打小报告的人。我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后,立马转身跟踪。原来他也去了操场那边,可这三年我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出现在雨天的操场上。我尽量放低身姿,慢慢溜到了一个篮球架的后面。他没有像我一样围着操场跑圈,而是目无方向地在操场中央处徘徊。显然他引起了我的兴趣,说不定和我是同道中人,只是恰巧以前没有相遇过罢了。他仍在操场中央的那一块区域来回踱步,低着头,偶尔甩几下手臂。和我先前享受的心情不同,他一看就是带着情绪来的,说不定还对雨天有些厌恶,此时只是在被迫无奈地打发时间。我绕到了他的侧面,努力试着看清他的脸。突然,他的整个身躯朝我转了过来,但没有用任何表情或是动作对我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这时候再躲躲藏藏已无多大意义,我淋着越来越大的雨滴走过去,打算和他来一次正面交流。等我走到他身前时,他提前开了口,“胆子够大的,不穿雨衣就敢跑出来。”
我尴尬地笑了笑,以示礼貌。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开始往操场外跑,“先去找个地方躲雨,淋感冒了可不好!”
他拉着我边跑边说。我被他拉着朝图书馆一路小跑。他没有把我带进图书馆躲雨,而是去了旁边的小房子里。我只知道这座小房子是用来存放一些被图书馆废弃的杂物和老旧书刊,算是和图书馆大楼配套的建筑,但除了孤儿院的专业人士恐怕还没人进过。这小房子比图书馆陈旧不少,连开门的方式也是传统的老方法。他用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前门后,我跟着他进入了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区域。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听到了从身旁传来的开关声,他打开了一盏不太亮的壁灯。我们刚刚进来的地方就是小房子的大厅,大厅和厨房、客厅连着,几乎没有出现用来承重的柱子或墙壁,除了中间有一道通往二层的楼梯,上面应该就是卧室或书房之类的房间。“快过来把衣服换了。”
趁我还在到处打量时,他不知从哪里扯来了一件外套和一条裤子。我索性就在客厅那里换了衣服,顿时感到暖和不少。“你还真不害羞呢!竟当着女生的面换衣服。”
果然,我一路上的猜测没错!从他走路和跑步的姿势来看,多半是个女生,虽然她的身板和声音都偏向中性。她丢给了我一条毛巾,“要不干脆洗个头再擦?”
“不用,昨晚才洗过。”
“你听到我刚说自己是女的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早已经猜到了。”
“你脑子不错,我喜欢!”
她把雨衣脱了下来,露出了全部面貌。“你这发型倒是真够男人的。”
我望着她那一头和我差不多的短发说道。“岂止头发,我的穿着更男人,不然哪来的衣服给你更换。”
“你这身高倒是挺男人的,快和我差不多了。”
“别这么盯着我,比起男人,我其实对女人更感兴趣。”
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是男人打扮,身材也被宽松的男装遮盖住了,但那张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和圆润的五官却骗不了任何人,我甚至敢打赌,她身上的肌肤肯定和她的脸颊一样雪白。“再说一次,别再盯着我了,这是种不礼貌的行为!”
她迅速撇身去了厨房。“抱歉,我只是好奇怎么从没见过你,我是修女眉班上的学生,我叫莱森,你呢?”
“我是这小破房里唯一的学生,你可以叫我简,但出去以后千万别说见过我。”
“你不是在这座孤儿院里长大的?”
“谁说我是孤儿了?”
“你有家人还来孤儿院?”
“我奶奶是图书馆的杂役,我是两年前跟着她搬来这里的。”
“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打从有记忆起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
“你是独生子女?你爷爷奶奶去哪里了?你怎么不去孤儿院里上课呢?”
“你怎么不按常规出牌呢?一次抛一个问题好吗?”
“我是个急性子,反正迟早要问的。”
“我家就我一个小孩,奶奶正在图书馆里工作,爷爷五年前去了天堂。我奶奶让我在家自学,她晚上偶尔也会充当一下我的导师。”
“所以你奶奶还是个文化人。”
“谁说杂役就必须得是文盲的,我爷爷和奶奶虽算不上博学多才,但中学这点破东西还难不倒他们。”
“为什么不让你去上课呢?你出门就有现成的教室和老师。”
“院里只有孤儿才是免费的,我条件达不到。”
“这么说来我应该为是个孤儿庆幸才对。”
“别误会,这绝对是天底下最不值得庆幸的事。”
“话说回来,就算要收费,谁又来为我们买单呢?”
“你倒是个乐观主义者,还能拿它来和我开玩笑。”
“你还没见过真正乐观的人呢。你家有喝的吗,我快渴死了。”
“不止渴吧,马上快到饭点了。”
“难不成你要留我吃顿午饭?”
“这个时候再赶你走也不合适啊!但你若不去餐厅同大家一起吃饭,修女们不担心吗?”
“她们恨不得我永远不去。”
“看来你还是个爱惹麻烦的家伙。”
“这事三两句也说不清楚。”
“边吃边聊,不过我家也没什么美食来招待你。”
“你以为孤儿院的茶餐厅就有美食了?”
简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些简单的食材,然后开始为我们的午餐下厨,我则去把大厅的餐桌大概收拾了一下。本来打算帮简打个下手,但她说怕我只会添乱,让我自己想办法打发吃饭之前的时间,于是我在底楼闲逛了起来。简没有骗我,她的爷爷奶奶果然不是单纯的杂役,这屋里的装饰虽然简单却毫不粗俗,客厅摆了一张充满格调的橘色旧沙发,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被做成了古老的砖墙风,壁灯也是古风,墙上还挂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油画,除了进门的大厅和厨房,其它地方都被铺成了木地板。最有意思的是电视墙,那里没有摆放屏幕或投影仪,而是放了一些书籍、一套几乎快濒临绝种的黑胶唱片音响和一些黑胶唱片,这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弄到手的,就算到手了也舍不得拿来播放,据我所知都是被当作古董珍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