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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冬日白(1 / 1)

  十一月份靳月已经进组, 跟钟弥视频时单薄古装外裹着宽大棉袄,说这边特别冷,一定要带羽绒服。

  京市迎冬这半个月, 钟弥没怎么出门, 对外界骤冷的气温缺乏感知。

  附近就有商场。

  天黑后来了觅食欲,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厚衣服一件件摊在床上,比较保暖程度,然后换了其中一身,蹬上靴子,决定去商场吃饭顺便购物。

  白色的牛角扣大衣最有学生气, 茸茸的毛呢贝雷帽斜压在额头, 露出的淡妆眉眼,笑起来毫不让人怀疑。

  “这个是阿姨丢的,可以还给阿姨吗?”

  眼睛溜圆的小男孩儿茫然看着钟弥,跟妈妈牵在一处的小手紧了紧说:“可是……你, 你不是……”

  钟弥正在心里笑自己演技拙劣, 连小朋友都骗不过,可又想,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她为什么会说得心虚?

  小男孩儿仰头看妈妈, 不确定地问:“这个是不是姐姐, 漂亮的要叫姐姐, 对吧妈妈?”

  钟弥和那位妈妈同时笑了,小男孩儿的妈妈弯着腰说:“嗯,那你把这个东西还给姐姐吧, 姐姐丢了东西也很着急的。”

  小朋友软软暖暖的小拳头搭在钟弥掌心, 一摊开, 是一枚小桃木无事牌,挂绳上还多了一个紫色的小兔子,还没一根食指长,小得像是儿童餐里会赠送的小玩具。

  她不认识,没见过。

  但这枚无事牌钟弥不会认错,高中和胡葭荔在民俗店里买的,胡葭荔一下就替钟弥pass掉这个,说这个有痂,再找一个完好的。

  钟弥就拿了这个有树痂的,小桃木辟邪,有伤又愈合的料子更有寓意。

  手指碰碰旁边的兔耳,谁挂的?又是怎么丢掉的?

  附近的失物招领处设在儿童乐园里,泡泡海洋和象鼻滑梯都是活泼暖色,建得童真温馨,走失的小朋友被领到这里也不会哭闹。

  钟弥从电梯里出来遇到刚刚那对母子,他们本来就是要把东西送到这里。

  钟弥走进去,柜台里穿工作服的年轻女生礼貌问她:“您是丢东西了吗?”

  钟弥愣住,微干的唇抿了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丢东西了吗?当然没有,这个无事牌本来就是她的,是别人,弄丢了她送出去的东西。

  很小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好像也没有失物招领的必要。

  钟弥摇摇头,呼出一口气:“没有,逛累了,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女生对她微笑,还告诉她供应热水的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就在旁边:“那您在那边坐一下吧,不过我们商场马上也要打烊了。”

  钟弥收起腿侧的大衣,坐在卡通的蘑菇凳上,抬手看一眼腕间细表,快到十点了。

  她看着掌心的小东西,陷入走神状态。

  进行时往往失重,很多事情只有变成回忆,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才会像河床沉底的砂石显现出分量。

  泡泡海洋里的最后一个小朋友也被家长领走,分针越过数字十二,柜台里的女生接到电话,神情一变,匆匆跑出去看了一眼。

  这个商场负一楼的美食区最有人气,通常过了晚九点,楼上顾客就很少了,清算盘点,到十点门店陆陆续续关灯,人走楼空。

  灯火辉煌的商场打烊,如京市夜景里衰暗一颗星。

  可今晚有人不许这颗星暗下去。

  商场办公室那边发来通知,说有客人丢了东西,不具体到哪家店,柜台里的女生往外头一看,目力所及不少于四个黑西装的安保人员,居然连儿童玩具店也不放过。

  对临时加班的痛恨一瞬间被旺盛的八卦欲取代,女生往商场的员工闲聊小群里发消息。

  [这是干什么?来我们商场拍全员加速中吗?好夸张啊?在抓谁啊?]

  [霸总在逃小娇妻哈哈哈。]

  [霸总在哪儿啊?为什么我只看到一堆黑衣男和一个中年男人,穿得也不霸总啊?]

  [脑补别太离谱啊,哪有小娇妻,好像是他女儿丢东西了吧,刚刚来过我们店,问的是一个小玩具。]

  [呜呜呜霸总有女儿了,滤镜碎一地。]

  钟弥见女生从外面回来,手机里一局解压小游戏也刚好结束,她起身准备离开,随口说了一句:“你们要打烊了吧?”

  女生皱皱眉说:“本来是,但今天恐怕要再等一会儿,我们商场——”

  话音被门外一句“钟小姐”打断,钟弥和柜台女生同时看过去,老林身后带着一个高个安保。

  女生在群里已经了解情况,主动说:“我们这边好像没有人送过来什么小木牌和小兔子唉。”

  钟弥攥着东西的手指猛然一收,青白筋络立时显露在袖子下,她慢慢松开力道,把手伸出去,用平静自然的声音问老林说:“是在找这个吗?”

  老林面露惊讶:“怎么在您这儿?”

  “捡到的。”

  老林将东西接过来说:“沈先生——”

  像应激反应,她打断了这个称呼后的内容:“商场要打烊了,我就先走了。”

提着今晚的购物袋,越过老林和那位安保,钟弥走到店外,一边走,一边在楼层扫看了几眼。

  察觉自己下意识在找人,钟弥立马警铃大作,似犯错一般,将自己的思绪连同目光一并约束回来,目视前方,步履仓惶。

  扶梯停运,她从电梯下到一楼,轿厢打开时,手机刚好响了。

  外头的镜面墙照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熟悉钟弥的人会了解,她这个样子并不是在扮什么生人勿近,仅仅是在放空发呆。

  钟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靳月。

  “华姐回京了,我让她助理帮你去开实习证明,现在去你家拿资料,你应该在家吧?”

  “她到我家了?”

  “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钟弥脚下步子加快:“好的,我马上到家。”

  及腰的青丝乌黑又柔顺,被帽子固定在脸颊两侧,一出大门,夜风汹汹,她在门口停着的车窗玻璃里窥见自己长发被风吹起的样子。

  车窗一片漆黑,深沉扭曲,衬她这身冬日的白,不素寡,反有浓烈之感。

  此时车里腾起一朵腥红火焰,烧那纸一样的白,舔吻过烟草,又熄灭。

  钟弥对高档商场门口会停着迈巴赫见怪不怪,擦身一瞬,朝车尾方向走去,逆着风,倏然,吹来烟草气息。

  她走着,回头瞧一眼。

  刚刚她草草照面的车窗已经降下去,搭出来一只男人的手。

  黑色的毛衣袖口,将腕骨和手背都衬得极白,掌心朝下,指关节错落隆起,修长手指捏一根烟,连不讲文明地弹弹烟灰,都有种落雪的消沉。

  目光带到车尾红灯,亮的刺眼。

  这车钟弥见过一辆挂州市车牌的,在某个并不遥远的夏夜里,沈弗峥同她站在街边,她调侃他今天的宝驹够气派,他则淡淡说是酒店给他配的。

  路边来了一辆空车,钟弥招手,车子减速停在她身边,她钻进车里,利落带上车门,报了回家的地址。

  冷风将车里的烟气吹散。

  老林走近车窗边,那只烟刚刚烧到尾,挂着小兔子的无事牌被递进车窗里。

  “找到了。”

  沈弗峥神情满意。

  烟头火星碾到一半,接来东西,又听老林低了一分声音补充,“是——是钟小姐捡到的。”

老林摸摸鼻子,声音更低了,“还挺巧。”

  跟在沈弗峥身边这么久,不止做一份司机的活这么简单,老林平时话不多,却很有眼力,有时候沈弗峥不必说话,使一个眼神来,他就知道什么意思。

  “钟小姐把东西给我就走了,也没说上话。”

  深夜的出租从旁开过。

  老林从车尾绕去驾驶座,坐进车里,从后车镜里悄悄看后面。

  本来钟弥刚出去,老林就想过给老板去个电话说明情况,但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沈先生之前已经说过算了。

  他现在着急忙慌打电话过去说见到钟小姐了,这样替老板着急欠妥当,沈先生说算了翻篇的事,你不翻篇,这不是打沈先生的脸吗?

  “沈先生,咱们现在去哪儿?”

  沈弗峥手指间开开合合拨弄一只金属打火机,明明刚刚已经抽过一支烟,但仿佛只是平息掉那层遗失物品的烦闷,此刻的躁气,完全崭新,不是抽一支烟就能解决的。

  “这车开的惯吗?”

  好半天等来这一句,老林忙应着:“开得惯。”

  从A6开到库里南,中间档的迈巴赫,没什么开不开的惯一说。

  “那以后就开这车吧。”

  老林朝后一点头:“好嘞,您喜欢就成。”

  这句不知道怎么让沈弗峥笑了,眼皮一敛,瞧着掌心里跟无事牌绑在一块的紫色小兔子,想起一句无忌童言。

  这玩意儿是汉堡亲子套餐里赠送的小玩具,旁巍女儿今天给他绑上去的,奶声奶气说:“送给沈叔叔,可以跟这个挂在一起。”

  小手指他车钥匙的黑皮套,单单挂着一个无事牌,“这样他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小孩子天真烂漫,也最能感受孤单。

  能被豪门收养,小小一家孤儿院,十年也难出一个这样的幸运儿,小姑娘穿金戴银被打扮得像公主,五岁的生日愿望居然是来吃垃圾食品。

  跟她脸一般大的汉堡,先叫她惊喜到双眼发光,捂住嘴巴,捧起后又耷拉下小小的眉,束手无策起来。

  吃个饭都会被人盯着指点这个提醒那个的淑女教养,让她下不去嘴,没人教过她怎么斯斯文文吃汉堡。

  照顾她的佣人阿姨最常说的就是,你这样像个外头捡的野孩子,妈妈看到了会不高兴的。

  旁巍已经给她戴上了儿童餐的透明小手套,这会儿看小孩儿可怜巴巴的样子,问怎么了。

  沈弗峥手指随意一划,指给她看:“大家都是这么吃的,你不想和大家一样吗?”

  小姑娘点点头:“想。”

  她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沈弗峥摸摸她的小脑袋:“那吃吧,可以浪费,不要吃撑了,小朋友浪费不可耻。”

  牛肉饼和面包都啃秃一角,小姑娘抬起头,旁巍拿一张餐吧纸巾折成半角,给她擦去嘴角的面包屑和酱渍。

  “爸爸,我可以吃那种白色的山楂吗?”

  “可以啊,萍萍想吃什么都可以,过生日小寿星最大,爸爸去买,你跟沈叔叔在这里等着可以吗?”

  小姑娘露出不情愿的样子。

  离婚后,彭家力争抚养权,孩子归了彭东琳,旁巍平时能跟孩子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可小姑娘好像更喜欢爸爸,沈弗峥能看出来她对旁巍的那种依恋,便起身说:“叔叔去买,你跟爸爸在这里等可以吗?”

  小姑娘开心了:“可以,谢谢沈叔叔!”

  买霜糖山楂的店附近就有,沈弗峥提着纸袋回来,汉堡还剩老大一个,桌椅边只坐着旁巍一个人。

  萍萍背来的毛绒书包也不在了。

  “什么情况?”

  彭东琳带着两个佣人来,把孩子抱走了,过来就怒火冲天的:“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见萍萍,必须通过我!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旁巍心平气和说:“离婚了,有些见面,我认为能免则免。”

  “你就那么不想再见到我?”

  虽然坐的是露天餐吧,但店里还是有人看过来,小姑娘吓得不轻,弱声解释:“……是我想吃汉堡。”

  彭东琳瞪向她:“我不是说了,不许碰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从来不听?你不是他的种,倒真是很像他!”

  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她这副样子,旁巍护着瑟缩的女儿,冷下脸色喝止:“彭东琳!你想骂谁可以直接骂,没必要这样指桑骂槐吓孩子,没有意思,真的。”

  所谓的不干不净都是她定义的,她也只能接受别人遵从。

  婚姻不合,离婚是双方的决定。

  旁巍是想清楚了,她是完全想错了,她以为旁家岌岌可危,但凡看清利弊,旁巍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头来求她。

  离婚是为了复婚,是一种变相的警告和惩戒,是落鞭子前手臂要朝后蓄力,你以为那是远离?只是想让这个苦头更深刻而已。

  可旁巍离婚没多久在外头养了个女大学生,砸钱捧戏子这种脏手的低级事,他也做得出。

  他果然亦如初见时一样叫人惊艳,不走寻常路,他起先在旁家不受重视,就几个边角的文化收藏公司在手上,卖二手家具,他当年都能卖出自得其乐来,也算本事了。

  彭东琳一度恨旁巍没有事业心,旁人虎龙相斗,他演人淡如菊,他怎么不像他那个发小沈弗峥?不然他应该明白,彭家现在是她在挑大梁,他为什么不肯低头跟她示好?有她这样的老婆,拜托去烧香吧。

  旁家从他们离婚那会儿就开始闹分家,旁老爷子吊着一口气,事情也拖到如今。

  旁巍父母那边也希望他们能复婚,旁家很传统,婚姻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最便捷有效又一劳永逸的避险策略,所以这几家里头,也是旁家衰得最快。

  最近他们跟旁巍说的话已经很难听,叫他至少在前妻面前装装样子。

  “她再疯,起码对你真心一片,掌控欲也是爱,你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不明白呢,你现在外头养的那个,除了年轻漂亮,有什么好的。”

  肺腑之言了。

  旁巍不听,也不是图外头养的那个年轻漂亮,什么年轻漂亮的以前没见过,他觉得可能是离婚后迟了十几年的青春叛逆期到了,安分守己的楷模当够了,就想干一些这些人不许这些人瞧不上的事儿。

  这些人越失望,他就觉得自己越从壳里挣脱了一分。

  他手上已经没什么钱,前阵子又投了一部烂片,这感觉并不坏。

  小姑娘的经纪人到他跟前小心翼翼提着这角色挺适合她,她从小学舞,有这份气质,没准儿就能出一个代表作,以后戏路就好走了。

  旁巍听了就点头,东抠一点西凑一点,先拿了两千万,往出品人里添了个名字。

  从商场出来,旁巍仰面,看了会儿团了霾的天,长长一叹,像是悲极反笑,跟沈弗峥说:“你看看我,二十出头家里安排结婚,我就结了,她生不了孩子,说领养一个,也养了,什么都妥协过了,现在呢?”

  楼要倒,再添多少瓦都是多余。

  四九城里风云突变,大厦将倾是常事,能力挽狂澜的又有几个?

  沈弗峥打趣着安慰好友:“现在是个二手男人,捣腾二手货,越活越招牌了,下次春拍预展记得喊我,去给你捧捧场。”

  旁巍苦笑一下,从纸袋里捡出颗霜糖山楂球,酸里尝出甜味。

  两人在附近的清吧喝酒喝到天黑,沈弗峥听旁巍倒苦水,也没什么可倒,除了那个小明星他半点不了解,其他早就知情。

  旁巍喝多了,被司机架着,脚步虚晃往外走,忽想起沈弗峥车钥匙还在他这儿,他从兜里掏出来,丢给他,醉里不忘损人一把:“开什么迈巴赫呀,没品味。”

  买车的事,是从州市回来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交给盛澎去办的,京市当时就有一辆顶配的,车漆颜色不对,沈弗峥也不要,指明了,就要这一款,最近才等到。

  沈弗峥摆摆手:“你懂什么是宝驹?赶紧回去吧。”

  旁巍对他说:“那你别自己开车啊,叫老林来。”

  “知道——等等!”

  沈弗峥忽的扬声喊住他,“我钥匙上的挂件呢?”

  脑子喝晕了,旁巍踉踉跄跄又坐回来,酒气烧喉,灌了两杯柠檬水,趴台子上,缓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寻到一点头绪。

  “好像……应该……掉商场里了,她妈妈非叫佣人抱她走,萍萍当时吓哭了,彭东琳哄着去给她买别的礼物,好像……扯掉了,也不确定……”

  沈弗峥没喝多少,送走旁巍,吩咐老林去商场找东西,老林一看时间,担心说:“这个点儿,商场快打烊了。”

  沈弗峥蹙了眉。

  老林知道,他这是很不高兴了。

  之后商场灯火通明,直到寻回那么个小玩意,车子往夜色深处开,这一天的人仰马翻仿佛才堪堪安静下来。

  说静也不静。

  那是一种静默之上的喧嚣,无声胜有声。

  就像沈弗峥之前说的那句“算了吧”,老林现在才悟过来,那不是翻篇的意思,也半点没有翻篇的意思。

  那句算了吧,更像是遇到了生僻词,搞不明白,先卡在这一页,他没打算看别的书,书还像那小挂件一样,攥在手里,搁在腿上,他还是要往下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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