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璴大方极了。
苏娘子送来的虽说都是布行里最好的料子, 但比起赵璴素日用的,还是天差地别。 让绢素上前查看过后,赵璴让苏娘子按着府中下人的人数, 一人春夏各做三身成衣。 苏娘子捧着他给的荷包连连谢恩:“民女这两日便亲自前来, 给府上各位量尺寸。”赵璴却淡淡从她的面上收回目光。 不过是个布行里的平民女子,不至于让他多看一眼。 但这女子似乎生得着实不错,比之宫里的妃嫔也不相上下。尤为可贵的是,她身上没有那些嫔妃眼中复杂的算计与刻薄,瞧上去挺干净,尤其通身雪白的孝衣更衬得她清丽。 那天方临渊在街市上救了她来着, 他怎么没看见? 赵璴垂眼, 缓缓拨动着腕上的珠子。 他不知怎的有点烦,或许是方临渊素来对人没有戒备,万一教人家讹上,恐怕都分不清是非。 ——即便这女子看起来不像那种攀龙附凤、纠缠不休的人。 赵璴只当全部的烦躁都来源于自己谨慎, 亦或是手上的珠子戴得有些紧了, 勒得他不舒服。 又或许是方临渊太爱多事,总爱生出些英雄救美的心思,昨日救了她, 今日又要照顾她家生意。若哪天怜她孤寡要照顾到她本人头上了…… 赵璴拨动珠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暂且没有与人做姐妹的心思。 “不必。”
他说道。“你照应家里, 派裁缝来量即可。”
反正, 不论为何, 这女子之后最好别再来了。 —— 这日入夜,十六卫戍司收集来了荣昌街上所有商户与摊贩的口供,集合在校场上之后, 将口供全部送到了方临渊手里。 厚厚的一摞, 看得方临渊头疼。 “有劳各位了。”
方临渊拿着那摞册子说道。“诸位这两天都辛苦, 我也会如实上报给圣上。”
听见他这话的十六卫们登时有些紧张。 “上报圣上?”
有人沉不住气。“我们这些天没干什么呀!”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他们,便见他们各个表情心虚的,像是他要去告什么状。 方临渊噗嗤笑了一声。 “你们对花朝之夜心怀感愧,于是自愿出钱补偿百姓损失。”
方临渊说道。“这样的事也怕陛下知道?”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将军的意思,是要去皇上面前说我们的好话?”
“实话实说罢了,算不得说好话。”
方临渊淡淡说着,将册子放回了自己桌案上。
十六卫们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方临渊打断他们,在众人目光中拿起了另外一本册子。
“我修正了卫戍令上的排班座次,此后除了休沐之外,巡逻街市、排查贼寇以及日常训练的任务轮值,这上面都写清楚了。”方临渊说。“除此之外,每月还会有一次考校,不合格的处罚规章,这上头也都写明了。”
说着,他将册子放在旁侧的卫兵手里:“拿去印出来,人手一册。”
十六卫们又纷纷垮下了脸。 “若非你等松懈,胡匪不会轻易得逞,我也不会被调任过来,负责管理你们。”
方临渊眉头一扬,毫不留情地说道。“既如此,各位,该拿出些‘尽忠卫国’的样子来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 方临渊抬眼:“我说得不够清楚?”
“是!我等谨遵将军号令!”
方临渊摆了摆手,让他们就地解散回家。 “将军,这些册子我替您送到案上吧?”
旁侧的卫兵说道。
方临渊道:“不必,你回去吧。”“是,将军。”
“啊,对了。”
方临渊又道。“派人去兵部尚书府上说一声,除正当请假获批的休沐之外,谁打招呼都算无故离岗。无故离岗接连三日,那便是我也保不住他们的乌纱帽了。”
那卫兵一愣:“这,将军……兵部尚书是……” “你只管去传话。”
方临渊道。“这话是我说的,与你没有干系。”
“……是。”
那卫兵欲言又止两回,应声退了下去。
—— 这些番兵可以完成任务便甩手回家,方临渊却惦记着圣上的嘱托,不敢有分毫松懈。 他自留在了卫戍司里,将这些册子上的口供整理完全。 这些百姓们所言虽琐碎,绝大部分人也没看见什么有用的消息,却也给方临渊带来了不少线索。 他靠着这些口供圈出了那些胡匪潜入街道的路线,确实是从北市的方向来的。为首指挥的那个脖颈上挂着个白色的哨子,按他们的描述,确是突厥牧民才会用的骨哨。 而他们逃跑之时,撞翻了西城门换岗时立在城门前的路障,但看他们逃跑的方向,却不是西方,而是北方。 守城卫兵曾追出过一段路,但许是他们猝不及防,待到夜半归来时,是空手而回的。 方临渊将这些部分圈画了出来。 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调查北市,而当夜守城的卫兵,也需去问上一问。 待整理完这些口供,十六卫的番兵已然换上了执夜岗的那批人。大宣夜里不设禁,街上的摊贩能摆到后半夜,十六卫的巡查兵士也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轮值的。 方临渊出门时,十六卫戍司灯火通明。见着他的卫兵们纷纷行礼,一丝不苟地像是分毫不敢招惹他。 瞧给他们吓得,当真是一群在山野上跑惯了的羊。 未免他们吓得睡不着觉,方临渊目不斜视,径自出门,在门楼处的马厩里牵走了流火。 流火刨了刨马蹄,拿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 这是匹通体火红的骏马,正值壮年,是在边关时方临渊的父亲送他的。他那时旧疾复发,已然时日无多,却没有告诉方临渊分毫,只将这匹亲手养起来的小红马送给了他。 “这马说起来与临泽那匹还是一母所生。”他父亲那时笑道。“你们一人一骑,也算相得益彰了。”
“爹,连战马你都要这般讲究?”
方临渊当时浑然不觉,只笑他父亲道。
却见他父亲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战马与将军一样,命数虽长,但可供驱策的拢共也只有这些年。只盼这匹马与临泽的那匹,能到上了年岁后,一道颐养在上京。”当时的方临渊只顾笑他父亲,送匹马还要他给养老送终,却在此后才知道,他父亲是希望他们能不做死在沙场上的将军。 但那时,他兄长阵前而亡,他兄长的流云代他兄长被剥下皮来,裹在了那将领用来垫脚的凳子上。 方临渊摸了摸流火的鬃毛,翻身而上,出了卫戍司的大门。 他早知今日不知何时回家,这才没叫府上的马车在外头等他。反正这条路他熟,辛苦流火一遭,也省得侍从们在外头陪他熬夜。 走过两条街道,四下里便渐渐安静了。这一路而去都是高墙大院,高耸厚重的院墙立在两侧,偶尔走到大门附近时,才有两盏微弱的灯火。 四下寂静,只剩下周遭新飞来的燕子鸣声,和方临渊哒哒的马蹄声响。 方临渊便在这时拐过了一条街,拐进了个不大宽敞的小街里。 风声一起,吹拂得流火柔软的鬃毛拂在方临渊的手背上。 有异动。 微风吹来,方临渊明确地觉察到有人藏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气息遮掩的很是拙劣。而他一扯缰绳,目光向前一凝,便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前头离地几寸的位置上微微反射的银光。 绊马索? 方临渊眉心一拧,只一瞬停顿之后,便双腿一夹,驱策着流火仍向前行。 便是突厥人都不敢绊他的流火,他倒要看看,今日藏在暗处的是一群什么东西。 临近绊马索时,他缰绳一提,流火便轻盈地从绳索上跳了过去。他不动声色地骑着马仍旧朝前走着,距离那巷子还有几步远时,他一晃缰绳,踏着流火的背脊悄无声息地飞身而出。 而得了他指令的流火,仍向前走去,哒哒的蹄声没有片刻停顿。 —— 流火刚到巷子口,暗处几个人影便纷纷冲上前去。 但那几人刚冲到街上,便见街上赫然站着一匹通体暗红的大马,一双温驯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马背上却空空荡荡。 几人愣在了原地。 “少爷,怎么只有马?”
其中一个匆匆问道。
“怕是谁家的马跑出来了吧……”另一个小声说道。 “闭嘴!”为首的那个瞪了他们一眼,走上前打量了流火一圈。
“不是让你布置好绊马索吗?”他道。“这马怎么好端端地就在这里?”
“这……小人确实布下了,少爷,不信您看。”
“你若布置出来的是糊弄人的东西,你这两个月的月钱都别想要了!”
被唤作少爷的那个狠狠地指了指他,径自朝着绊马索的方向走去。“是不是你栓得太低了,那马一步就跨过去了?还是你拴得太松……” 就在他距离绊马索只两步,正要蹲下身查看时,骤然一道黑影自屋顶落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后。 “少爷……!”
后头的几人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那黑影抬腿一脚,将他踹向前去。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前冲两步,恰栽在绊马索上,被绊得一个跟头滚在地上,摔得头晕目眩。 只听他身后那人凉凉地笑了一声。 “拴得挺紧的。”
他说。“若是不信,就自己试试呗。”
—— 后头几人连忙冲上前来。 刚才光听声音他就听出来为首的那人是谁了。李承安,堂堂兵部尚书公子,让他“小心”的方式,原来就这啊? 不过几个随同的家丁,方临渊头都没回,单手几个拳脚便将那几人全都放倒了。 便见地上的李承安被摔得七荤八素,费劲地想要站起来。 方临渊跨过绊马索,上前一脚便将他重新踹了回去。 “你可知我是谁?堂堂十六卫将军,敢对我动手,怕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方临渊懒洋洋地说道。
“我是……我可是……” “我管你是谁。”眼见着他便要摘下面罩,方临渊又一脚踹上去,将他重新踹倒了。
这回,不等李承安应声,他上前便一把抽下了他的腰带,将他双手一扭,利落地在身后捆了个结实。 “不管你是谁,今日也要蹲十六卫戍司的大牢。”方临渊慢悠悠地说。
“我可是……!!”李承安急得大叫。
但不等他那个“李”字说出口,方临渊已然一把扯出了他怀里的帕子,掀起蒙面朝他口中一塞,正抵进他的嗓子眼。 想说自己是谁? 方临渊将他蒙面捂了回去,一把将他甩到了马背上。 到了十六卫戍司,当着那些番兵下属的面慢慢说吧。 —— 方临渊一路载着蒙着脸的李承安回到十六卫戍司。门前的士兵见他去而复返,正要上前问什么,便见方临渊的马上横着个黑衣蒙面人,登时大惊失色。 “……将军?”“方才路上遇见有人袭击我。”
方临渊翻身下马,懒洋洋地说道。“还有几个带不回来,都让我捆在兰馥巷了。这个是领头的,我先审着,你们派几个人去把那些带回来。”
“是!”
谁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敢袭击朝廷命官的啊!那卫兵连忙站直,冲进去找人去了。 没一会儿,卫戍司的刑堂里便来了不少人。这会儿在衙门里当值的,除了站岗的之外,全都聚了过来。 方临渊拖着那个蒙面人,朝着堂中一丢。 “你们审吧。”
他说。“我不清楚流程,在旁边看着就行。”
很快,官衔最高的那个便坐到了高堂之上,面目严肃,出言凌厉:“堂下何人,竟敢带人偷袭十六卫将军!”
却见蒙着面的那个,挣扎着站起身,双手还被捆着,唯独露出的那双眼睛狠狠地瞪了堂上那人一眼。 众人一惊,这匪徒竟嚣张至此! 他们面面相觑,堂上那人也吓了一跳:“先将他的蒙面摘了。”
周遭的番兵连忙上前。 却见那蒙面匪徒面露惊慌,横冲直撞地竟是要跑。周遭几人连忙将他押住,一把将他面上的布扯了下来。 方临渊站在一旁,玩味地笑着,抱起了双臂。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周围众人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扯下蒙面的人。 堂上那个也愣愣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您……这……李副指挥使?”
方临渊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向李承安。 却见李承安涨红了一张脸,朝着旁边的番兵怒道:“唔!!!”
那番兵吓了一跳,登时回过神来,替他扯出了口中的帕子。 李承安一阵剧烈地咳嗽,涨红着眼睛瞪向方临渊。 “你为什么不惊讶!”
他怒道。“你早知道了,你早知道是我了是不是!”
方临渊抱着胳膊,只懒洋洋地笑:“李承安,你不是今天才摔断了腿吗?”
便在这时,一队番兵押着那几个家丁进来,为首的那个兴致高昂:“将军!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副指挥使?!”
那人话没说完,便诧异地看向李承安。 李承安快要跳起来了。 “看什么,都在看什么!转过去!全部都给我转过去!!”
—— 怀玉阁外的桃花娇嫩地绽放了不少,阁中的侍女们特往上头悬了灯。到了夜里,灯点起来,暖融融地将桃花照出一片通透的明亮。 赵璴坐在窗下。 方临渊早派了人回来,说自己夜里不回来用饭,在卫戍司便将就着吃了。 可赵璴却迟迟没有用饭。 绢素等人是从宫里跟出来的,知道赵璴从小未能好好吃三餐,渐渐折腾得肠胃不大康健。她们着急,却又不敢贸然提醒,只好替他送了汤来,替他垫了肚子。 但一盅汤赵璴也没喝几口,只坐在窗下,一本书翻了大半。 绢素将茶放在了赵璴手边,替他挑亮了灯芯。 “可要替殿下备些宵夜?”
她小心问道。
却见赵璴书页翻动了一张,淡淡道:“不必。”绢素目光扫过赵璴桌前放的那叠迎春花糕。 许是殿下确实不饿?眼看着这糕点在殿下案头摆了一天,也没见殿下动过一口。 她在原处停了片刻,便见赵璴抬起头来,问道:“怎么?”
绢素忙说道:“无事。只是见这花糕在这里放了一日,恐不新鲜了,是否要奴婢替陛下放进窖里存上一夜?”
却见赵璴的目光在那儿顿了顿,说道:“不必。”
绢素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临退出赵璴卧房时,绢素看见,赵璴伸手拿起了一块花糕。 真不知殿下这是饿还是不饿。 绢素摇了摇头,替赵璴掩上房门。 —— 也不知十六卫戍司是有多少事情要处理,眼看着就要到了后半夜,不是明日一早还要去那里点卯? 赵璴放下手里的书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肩颈处有些酸痛。 他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那盘糕点。 丑兮兮的,还被压坏了些。这样的东西,也只方临渊送得出手了。 想起方才绢素说会放坏,赵璴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从上头拿了一块。 罢了,这东西放在这儿虽说气味好闻,但终究不大长久。过两日吩咐绢素制些迎春花香出来,想必也没什么区别。 赵璴将那块花糕放进口中。 甜得有些起腻,放冷了,入口还有点干。赵璴的唇舌向来挑剔,这样的东西是从不会入口的。 可他一块吃完,却又拿起一块。许是方才忘记了的饥饿忽然被他想起了,他一连用了三块,才停下手来。 只剩了一块在盘中,赵璴顿了顿,挪开目光。 迎春花制香还要些许时日,这块就先留着吧。 他挪开目光,复又拿起了扣在桌上的书册。 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股突然的、强烈的绞痛,从他的腹中翻涌上来。 只一刹,赵璴面色一白,搁在桌上的手一把扣住了桌角。 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他手指倏然收拢,额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