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1 / 1)

  不管是百孙院还是郭家, 都免不了有旁人在,最后他们把说话的地点约在李泌住处。

  李泌从小研读黄老、庄列之学,住处瞧着比别处清冷许多, 走进去没多少生活气息, 只桌上摊开的数卷书显示出有他这么个人住在里头。

  三娘住得近,常过来与李泌一起读书,对他这边的陈设一点都不陌生。

  她坐下好奇地看起了李泌写在书上的批注。

  李俨兄弟俩过来时,瞧见的便是李泌坐在一旁煮茶,三娘捧着卷书在细读,画面瞧着静谧又和谐。

  李俨顿住脚步。

  李泌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起身迎他们入座, 吩咐仆从都退到外面去守着。

  三娘也把手头的书放下了。

  四人相对而坐。

  李俅向来是憋不住话的,一坐定便和李俨说明来意:“哥你最近不对劲,我们都看出来了。”

  李俨目光从他们三人面上扫过,看到了李俅的急切、三娘的关心以及李泌的……冷淡和冷静。

  李泌七岁就因通晓《易象》入宫面圣、以巧妙的应答得了神童出身, 偏偏对谁都不甚热切, 仿佛天生便游离于俗世之外。他年纪分明只比他们稍长几岁,却被宰相张九龄称呼为“小友”,足见他天资到底有多高。

  若不是弟弟和三娘开口, 李泌应该不会腾出自己住处来安排这次聚会吧?

  本来李俨辗转反侧将近半个月了, 心中始终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却莫名把小小的背脊挺直了。他兴许没有李泌这样的好天资, 可老天让他早早预见那些还未发生的惨祸,是不是也对他有所期望?

  三娘察觉李俨的转变,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与她们三人提前商量好的话讲给李俨听。

  今天他们在这里说的话, 除了天知地知, 只他们四人知晓,再也不会入旁人之耳。如果是很为难的事,可以说出来让他们一起想办法;如果是很难过的事,他们也可以为他分担一点儿,兴许只要说出来就会好多了呢?

  李俨对上三娘乌亮的眼睛,知道她肯定会说到做到,李泌与他弟弟也肯定会信守承诺。

  他想到这些天的辗转难眠、想到那一次次凭借自己很难改变的灾祸,终归还是动摇了。

  李俨捧起自己面前的茶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温暖了他的喉管与整个胸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困扰他多日的那些“梦境”。

  若是把这些梦境排个先后顺序,最先发生的应该是“一日杀三子”,接着发生的会是“父夺子妻”,最终大唐迎来的便是那场巨大的劫难。

  更多的他暂且还记不起来。

  可以推断出来的是倘若前面两桩荒唐事当真发生了,后面会出现那么可怕的动乱便不足为奇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现在的问题在于前面两桩事都还没发生,他们无从知晓这个“梦境”的真假。

  李泌耐心听着李俨的讲述,没有第一时间发表看法。

  三娘也听得很认真,没有把李俨的话当成儿戏。她等李俨讲完了,还思量许久才说道:“你都梦见了,应当把它当成一种警示才是。”

  李俨抬眸看向三娘:“你不觉得是我想多了吗?”

  三娘说道:“贺学士曾教过我,做事应当像下棋那样提前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我们只有把各种糟糕情况都想明白了,才不至于落入被动局面。”

  贺知章闲暇时偶尔会邀她下棋,随口教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虽贺知章只是不经意地提及那么几句,三娘还是全都记得牢牢的。

  李俨微愣,回忆起自己学棋的经历。

  下棋似乎真的是这样的,你每走一步就该想得清清楚楚:下一步对方会怎么走?对手可能会借由哪些位置困住自己的棋?只有确定自己的棋都守得住,才能安心去思考怎么落子去蚕食对方的棋。

  三娘继续说道:“所以我想,既然知道了有这种可能性,那就把它当成真的来对待不就好了?”

  李泌转头看向三娘,她年纪分明还这么小,说话做事却都极有章法,眼神更是澄明通彻,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种由衷的信服来。

  这样的小孩怕是几百年都挑不出一个来。

  李俨也被三娘说服了,只是他还是没什么好主意,忍不住追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可把三娘难住了,她平时主意挺多,可都是在琢磨该怎么玩耍,哪里知晓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

  事实上李俨梦中那些惨祸令她既震惊又不解。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们圣人明明待人挺和气的,怎地会做出“一日杀三子”那种事?

  接着她又想到那个犯了错后被李隆基亲自下令杖杀的侏儒。

  皇帝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的态度吗?喜欢时便捧在手心爱若珍宝,不喜欢时便随意往地上一摔,哪怕摔他个七零八落也毫不惋惜。

  三娘也拿不出特别好的主意来。

  她只觉得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到旁人的掌心去为好。

  不管对方是皇帝也好、是王侯公卿也罢,想法和做法肯定都是差不多的。

  可太子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根本就无从选择。

  那是一个险隘重重的困局,而太子早就身在局中了。

  三娘转头看向李泌,嘴里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李泌已经把李俨所说的梦境消化了大半。

  即使是听闻了那般荒诞而可怕的“未来”,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太大的起伏。

  许多东西他们推演时已能推断出个大概,区别只在于李俨梦见的乱局来得更快更急,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如果按照三娘的说法把梦当真,那么最先需要解决的危机应当是“一日杀三子”。

  李泌道:“人心都有亲疏,圣人亦不能免俗。只要圣人与东宫的关系足够亲厚,便是有人设法离间也不可能成功。可惜太子殿下已经二十多岁,不太适合突然向圣人表现出孺慕之情。”

他的目光转到李俨兄弟俩身上,“你们兄弟俩倒是很适合。”

  李俨看向弟弟。

  李俅从李俨讲出“一日杀三子”起便处于震惊状态,压根没法像三娘和李泌那样迅速反应过来。

  这会儿察觉兄长看过来的目光,李俅才终于回过神来,讷讷地追问:“怎么表现?”

  其实他们平时见到李隆基的机会没比三娘和李泌多多少,还是今年他们得以跟着御驾巡幸东都,见到李隆基的次数才逐渐频繁起来。

  李泌本人也不是与家里人格外亲厚的性情,他沉吟片刻,给李俨兄弟俩说起太宗皇帝是怎么与儿子通信的。

  禁中藏有太宗皇帝手书,他曾侥幸入内得观,其中令他印象特别深刻的就是太宗皇帝写给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的书信。

  李泌记性好,一字不漏地把内容复述出来。

  大意是“大内已经来了两次信,为什么宝贝你没给我写信,我担心你担心得要死(耶耶忌欲恒死)”“今天终于收到宝贝的信了,我简直是死而复生(欲似死而更生)”“宝贝我想你想得要死(忆奴欲死)”云云。

  李俨:“………”

  李俅:“………”

  三娘:“………”

  他为什么可以一本正经地念出这么肉麻的信哟!

  还有,太宗皇帝啊太宗皇帝,没想到你是这么肉麻的人!

  许是因为这些信件往来很能体现皇家父子情深的一面,所以禁中一直都不遮不掩地把它摆在那儿,只要是有资格借阅朝廷藏书的人便能读到里面的内容。

  李泌道:“想来圣人也会喜欢这种直率热烈的交流方式,你们只需要把自己最赤诚的一面表达出来便好。”

  李俅平时表现得没心没肺,实际上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孩,听完以后琢磨了一会儿,信心满满地应了下来:“没问题!”

  李俨听弟弟都这么应了,当即也跟着点了头。有三娘和李泌帮忙出主意,这些天盘桓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散了大半。

  李泌道:“在出现什么变故之前,你们只管当个好皇孙便好,暂且不必想太多别的事。真要出现什么征兆,我们再一起商量进一步的对策。”

  李俨兄弟俩点头。

  李泌起身送他们兄弟俩离开。

  等李俨兄弟俩走远以后,李泌转身回到屋中,给三娘重新煮了一轮茶。

  三娘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直至嗅见宜人的茶香才回过神来。她向给自己换了新茶的李泌道过谢,才说道:“只要他们当个好皇孙便可以了吗?”

  李泌道:“圣人已经五十岁了,而太子正当壮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三娘摇摇头,凑近追问道:“意味着什么?”

  李泌道:“你知道猴群吗?一个猴群里只有一只猴子能当猴王,它不仅能吃到最好的果子,还能占有所有的母猴。”

  “假如你是猴群里的猴王,你一天天的变老,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强悍,这时候你察觉你的儿子正一天天地长大,它看起来年轻又健壮,仿佛随时能夺走你的位置——”

  “这时候你会怎么做?”

  三娘愣住。

  李泌没等她回答,继续说道:“我曾听耍猴人说,猴王会把即将成年的儿子驱逐出自己的猴群。”

  连牲畜尚且会死死抱住着那点儿权势不放,何况皇帝手中握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三娘听明白了。

  李泌的意思是“一日杀三子”是有可能发生的。

  那么后面的那些事也很有可能会发生。

  看起来繁荣又昌盛的大唐,有可能会迎来一场几近倾覆的劫难。

  那种局势既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也不是三两个人的努力能改变得了的。

  更别提他们都还这么小。

  三娘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有多渺小。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占了先机。”

李泌说道,“我们只要顺势而为,结果总不至于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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