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只能确定许苞和许茅没有说谎。 许季山的死因中,确有伤重难愈的因素。 但这是不是全部的因素,就很难说了。 权衡许久,陈仲决定等等看,恰巧他和孔衍要谋算王素,或许许氏之事也能成为契机。 许苞、许茅既走,陈仲便将目光转回那挡路之人的身上。 “晚辈方广,字欠山,见过陈公。”
挡路者自报家门,仍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连先前与杨凤对攻一场的气息都平复了下来。 陈仲对他愈发感兴趣了。 因为这是陈仲数十年来,第一个遇到的,与他自己如此相像的修士。 像,不是因为性格、外貌,而是因为命功成就。 这方广,不知道他将锁精禁漏之境如何称谓? “你不走?”
陈仲对方广的修行虽感兴趣,却也不可能甫一见面,就问人此事。 而方广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为了与许氏配合。 现在许苞、许茅两个许氏之人都走了。 他又是认得陈仲的,却还敢留在此间说话,胆量着实不小。 杨凤刚刚与方广斗法,输了一招,本来看方广很是不善,但此刻也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佩服之感。 经过檀德台上一战,杨凤亲眼见过陈仲斗法之能,若换了他与方广易地而处,那是绝对不敢与陈仲对峙的。 许靖也知道自己安全了,但看着陈仲、杨凤似乎都对方广产生了欣赏之意,不由得心中大嫉。 此人最擅长用这种不怕死的态度来骗取旁人欣赏。 早先与他祖父许季山交往,便是这般! 最关键的是,明明祖父对他那样宽容,甚至为了给他求情,不惜以临蚕郡郡守之职来抵换。 结果,如此大的恩情,他却到这里来阻截自己! 这焉能让许靖不恨。 “前辈,莫被此人骗了,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许靖指向方广,大声疾呼。 杨凤闻言皱眉,莫非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方广面对指责,并无愧疚之色,对陈仲拱手道:“陈公大名如雷贯耳,晚辈有幸亲见陈公,不忍卒走耳,既已将姓字通报,本当离去,奈何不可平白受此‘忘恩负义’之污。”
听他如此说,陈仲不由暗暗点头,不愧是成就了锁精禁漏之境,此后还突破了感应一关的天才人物。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他要想走,这儿没人能拦住他,所以留下只是为了对一向受他仰慕的陈仲通报姓名,通报完了再走。 这人,自信到没边儿了。 但他确实有资格自信。 陈仲成就锁精禁漏之境,再突破感应时,已经八十有二。 而方广呢? 观他当下诸气抟炼之象,恐怕不过二十上下! 就着他这份儿自信,陈仲甚至真的起了那么一丝与他试试身手的兴趣。 “哦,我可听你辩白。此处生有杨玄成,沧海之高士;亡有不羡馆,蓬莱之英魂。若有欺谎之言,不为天心人意所容。”
陈仲对着杨凤、不羡学馆残迹分别拱手施礼。 方广早先就是在不羡学馆残迹间等待杨凤和许靖,做为临蚕郡人,他对不羡学馆和那些学馆为了保卫临蚕,保卫蓬莱而牺牲的先辈,自是极为崇敬。 当下,方广指天起誓:“先烈在上,我方广若有一句虚言,便叫我永世不见天日!”
起誓罢。 方广便说起他与许季山之间的故事。 原来许季山向来有仁善之称,上任临蚕郡后,郡府小吏根本不惧许季山威严,或者说许季山本也就没什么威严,他一向是以仁德感化治下的。 于是临蚕郡吏员普遍肆无忌惮,仗着临蚕郡因学风浓厚而导致的门阀不兴,郡中薄有家产,但财力势力皆只寻常的寒门素户数量众多的环境,私底下不断坑害良家,侵吞财物。 这事,全郡都知道,只瞒着许季山一人。 事实上,许季山也并非全不知道,但就算是有人到他那里告发,他查实之后,也是找那些小吏谈心,然后放他们回家休假,什么时候深刻认识到错误了,什么时候重新当值。 这算什么惩罚? 又有哪个吏员害怕? 也幸而许季山身为儒家大修士,他对人讲道理,被讲道理的人修为不及他,回家之后确确实实是要反省的,毕竟儒家以言动人的本领,在檀德台上两位舍家大修士出手之前,堪称天下第一。 若非如此,那些告发之人,恐怕还要受到打击报复。 方广说起这些,对许季山倒也没什么过分的言辞,只是要说尊敬,真就没有,不过就事论事的架势罢了。 许靖在一旁气愤无已。 杨凤则恍然知晓了方广是谁,指着他道:“你、你是那为父报仇,被收押后,母亲又病亡,崇德公放你回家为母治丧,治丧后你又依约定,自投监牢的方欠山!”
先前杨凤与方广交手所受的一点小伤,这片刻间,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而杨凤所说,正是才发生不久,导致许季山放弃郡守之职,同时也被传为美谈之事。 只不过,士林中说起此事,多是讲的许季山仁德,感化人心,方广在其中就是个用于成全许季山美名的例子,故而杨凤一开始根本没有将方广姓字记起来。 如今杨凤既然记起,那么由他这第三人讲述,便比方广自己辩白更有说服力。 当下,杨凤讲梗概,方广时不时补上一些细节。 原来当时害了方广父亲的吏员,又被许季山以休假做惩罚,放回了家。 方广当夜便上门去,捉了吏员,当街宣布其罪,一拳将之打杀。 此事影响巨大,临蚕轰动。 许季山不得已,将方广收押入狱。 这不得以,却还是由方广补充,说起当日许季山执着方广手臂,边是劝说,边是慨叹,几乎落泪的情形。 方广愤愤:“迂善如许公者,只他一人已多,断不可复加于世!”
方广入狱后,其母丧夫失子,竟一病不起,而方家寒门小户,竟无治丧之人。 许季山闻听,当即便放方广出狱,回家治丧。 有人劝告许季山,说方广一旦出狱,必然逃走,届时——恐污明公清誉。 许季山却说:“齐衰之丧,不亦大乎?圄子别母,君子所不为。彼走不归者,吾自当之。”
许季山一意孤行,放出方广,而方广为母发丧完毕后,穿着丧服,果然自投监牢。 许季山大为自得,认为他已经成功感化了方广,方广不必再坐牢了,于是上奏桓志,愿以他自己郡守之职,换取赦免方广。 这个故事,其实陈仲在檀德台上就听到过,只不过那时仅止两句,连是谁在为陈仲介绍许季山时所说都不记得了。 却不想,故事中人,如今一人成了大修士,而另一人已然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