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幕中月兮的声音在亭中回荡,那么空灵,又那么沉重。 李隆基闭目敛去眼底泪光。 许久后,他睁开眼,望向高力士:“去把大臣们都喊来吧。”
高力士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站在原地踌躇片刻,面露担忧:“圣人……这、这恐怕对您圣誉有碍……” 李隆基难得清醒,自嘲一笑:“不喊他们来,朕几十年后也一样圣誉有碍。与其死后遗臭万年,倒不如现在把这些朝中股肱喊过来,既能就地讨论日后方策,也能借仙子之言给他们敲个醒钟。”
李隆基抬起头,望向碧空如洗的蓝天,面露感慨:“太宗一世英明,虚心纳谏,晚年亦不忘将《十渐不克终疏》朝夕攻读,以资警惕。朕当年答应姚相“十事要说”,这些年倒多有懈怠。”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杜甫目露欣慰,向圣人恭敬行礼。 李隆基笑着摆摆手。 眼见李隆基和杜甫君臣和乐,跪在一旁的李林甫蓦地想到一件事: 记得多年前,他儿子李岫曾跪在自己面前哭泣,这孩子认为自己久居相位,树敌甚多,恐怕难得善终。忠言逆耳,当时自己颇为不快,以一句“形势逼人,为之奈何”打发了那个纯孝的好孩子。 刚才从水幕中得知自己的悲惨下场,李林甫生气悲痛之余,却也有种“果真如此”的伤感和恍惚。原以为今天必然命丧当场,但如今看圣人神色,李林甫意识到此事或许还有转机——“上天庇佑,示我灾行”,善终的机会或许就近在眼前! “臣也愿追随圣人!”
李林甫跪地不起,老泪纵横:“臣知自己罪孽深重,但请圣人给臣一个机会,让臣改过自新!”
“臣也愿追随圣人!”
杨国忠亦是不甘落后,拼命磕头。这短短片刻,他猛地意识到,荣华富贵哪里比得上身家性命来得重要。只要能活命,他愿意捐出全副身家,辞官种田。 安禄山看着两人,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他知道自己作为贼首,这次恐怕难逃一死。但见圣人锐意图治,他也便不抱希望地跪地恳求:“臣愿辞去两镇节度使,去军中做个走卒前锋。臣不通文墨,唯有这一身气力能为圣人效劳,臣愿战死沙场,以身谢罪!”
面对不断请求磕头请求的三人,李隆基面色淡淡、目光深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圣人呐!!”
大臣们一进花园见到端坐亭内的李隆基,无不捶胸顿足、义愤填膺。 过来的路上,高力士给他们挑挑拣拣说了些大概。他隐去了战争成因,只着重介绍了“诗圣杜甫”以及安史之乱后大唐即将出现的乱局。 数十人将小亭和石潭围得严严实实。在李隆基的示意下,年迈体弱的文臣被扶着坐进椅子,就连武将们也被塞了一杯热茶。 大臣们到来之前,杨贵妃指挥着将散乱一地的绸缎珠宝收拾干净,又命力士们搬来数十把小椅放在潭边,再细心地备上热茶、笔墨……做完这一切,她第一次懂事地主动行礼告退,将花园让给了议政的君臣。 文臣们看到亭中杜甫,纷纷对他颔首示意,目光中满是欣赏和感慨。杜甫在长安投谒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权贵对他赞许微笑。这若能早个两天三天,他必定欣喜若狂,只是如今心头压抑,杜甫最终也只是回以淡淡一礼。 除了杜甫,众人自然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三人。见李林甫满脸愧色,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目露快意。而杨国忠本就人缘极差,现在更是好像变成了地上的泥巴,大部分朝官对他轻蔑一瞥,连鄙夷和愤怒的眼神都吝啬给他。 三人中,要说“视线中心”,那还得数叛军贼首“安禄山”。 武将们盯着安禄山的目光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其中尤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视线最为“炽热”。他素来与安禄山交恶,如今识破他狼子野心,更是恨不得替圣人除之后快。 但在动手前,有人突然上前高呼一言。 这话音刚落,武将堆里的高仙芝、哥舒翰等人都面色大变,就连一旁封常清的眼底也掀起了波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年轻臣子排开众人,跪在雪地里高声谏言:“圣人!安禄山,胡人也!胡,蛮夷也!其人生性凶残、难以教化,自古与我中原为敌!《左传》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望圣人先斩安贼,再逐异族,方可保万世太平!”
高仙芝低头咬牙,心欲滴血:他是高句丽人,倘若陛下当真要逐异族,他恐怕只能被迫卸甲。他身旁的哥舒翰俨然也想到了这点,身有突厥血统的他亦有些面色黯淡。两人身后的封常清虽是汉人,但他自幼流落安西胡城,此刻也难免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之间,武将里数人眉头紧锁、咬牙不言。 李隆基缓缓皱起眉,目光有些不善。先不说他身上也流着部分鲜卑血脉,曾被赞为“天可汗”的他光是听到那句“再逐异族”就顿生反感。 就在他思索要如何回复之际,刚才卡顿的水幕此刻又恢复了信号,石潭里再次传来月兮的声音—— 【安史之乱的影响十分深远,可以说,它不仅是唐朝一代的转折点,更是整个中华文明的转折点。浅举民族关系为例,在安史之乱前,长安是世界性的大都会,“四夷大小君长,争遣使入献见”,汉族与周边民族友好往来,少数民族也能在朝中做官,经济文化在这开放包容的唐朝飞速发展。】 【安史之乱后,或许因为叛军首领安禄山是胡人,又或许是为了转移内部矛盾,自此之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开始深入人心,在这种心态的作用下,原本是世界中心的中国开始保守排外,与世界脱轨。乃至到了清朝,“闭关锁国”政策下的中国几乎与世界潮流隔绝。】 【封闭导致自大,自大使人落后,落后就会挨打。清朝末,英国侵略者用大炮轰开了封闭的国门,历史由此进入最黑暗屈辱的时期,国土沦丧、民不聊生,中国从原本的世界中心沦为了被列强瓜分的战利品。】 亭子内外一片寂静,君臣面面相觑。 “什、什么?”
哥舒翰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一晃脑袋。 “挨打”、“轰开”、“瓜分”……这些词在哥舒翰脑子里嗡嗡作响,直逼得他气血上涌,视线所及顿时一片赤红。 一时间,武将们怒目圆睁、发指眦裂。唯有老将郭子仪和李光弼对上目光,低声私语:“你在边镇多年,可曾听过英国?列强?”
李光弼拧眉思索,最后还是摇头叹息:“怕比大食还要更远些。”
与武将们的重点略有不同,文臣们对“政策”更为敏感,最先关注的就是“清朝”和“闭关锁国”。 他们先是就“清朝”议论了一番,但改朝换代自古有之,而且他们如今齐聚一堂,不正是在为延续盛唐而忙活吗?如此便也将这不知所谓的“清朝”先丢到了一边,抓着“闭关锁国”争议不休。 “小子何等居心?我看这万世太平就是毁于你手!”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显然深有见地,他上前一步,对跪在雪地里的年轻臣子怒目而视:“你看哥舒特进、高特进,哪个不是忠心耿耿?你要圣人驱逐异族,难道是想把大唐的忠将良兵对他国拱手相让吗?”
年轻臣子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考虑不周,而且他官职本就在特进之下,如今见几位武将沉默不语,他的心里顿时发怵。在几位老臣不赞同的目光中,他狼狈起身,掩面遁入人群。 提到“哥舒特进”,李隆基蓦地想起水幕刚才说的潼关战役,他不由得把目光转向哥舒翰——天气尚寒,众人在雪地里不免有些身形瑟缩,唯独哥舒翰腰板笔直、目光炯炯,除却鬓角几缕银丝,根本看不出他已年近五十。 忠君爱国之能将也。李隆基暗自点头,誓要重用哥舒特进。 「清·乾隆五十八年」 「热河避暑山庄」 满面迷茫的马戛尔尼不知道为何周围的中国官员一下子都变了脸色。 他作为外国使臣,带着自己君主精心准备的厚礼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谒见中国皇帝,但这一路上发生了诸多不快,让他现在已经有些精疲力竭、内心烦躁。 他们刚一下船,自家的礼物上便被中国官员不由分说地插上彩旗,上面写着“英吉利贡使”——马戛尔尼也算半个中国通,这明明是平等的交流访问,怎么就成了“上贡”? 就连英王信上的“礼物”一词也没被中国官员放过,愣是被译成了略显卑微的“贡品”。马戛尔尼指出了这个错误,但中国官员却满脸不屑,傲慢异常:“送给皇帝的礼品从来都叫做‘贡’。”
除此之外,他与徵瑞大人、和珅大人就面见皇帝的礼仪也闹得非常不愉快。他是大英帝国的臣民,就算面对自己的君主也不过是单膝下跪,又怎能对中国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他的双膝,只能为上帝同时弯曲,向中国皇帝下跪,绝对不行! 与各位官员大人拉扯了一路,最后中国皇帝总算勉强同意了自己单膝行礼的请求。 但或许是这个原因,中国皇帝见到自己时脸色并不好看,就算自己献上了精心准备的、有64门火炮的狮子号军舰,中国皇帝也神色冷漠、不以为意。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天上似乎又发生了怪事——无论是皇帝官员还是侍女卫兵,他们先是惊恐地骚动,直到皇帝命令众人“保持安静”,人群才逐渐恢复镇定。 马戛尔尼也好奇抬头,可头顶不过就是寻常的蓝天白云,偶尔飞过几只小鸟,看上去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周围人的面色却阴晴不定,时而频频点头、时而满面怒容…… 马戛尔尼用拗口汉语向身边官员询问,但他们都支支吾吾,含糊不语。 马戛尔尼一边暗自记下情况,一边从众抬头,试图从空白的天幕中看出些秘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当马戛尔尼的脖子开始酸疼之际,周围的中国人终于有了新的反应。 他们的目光从天幕缓缓下落,先是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不约而同望向—— 马戛尔尼:大家看我干嘛? 乾隆端坐于龙椅,他伸出手,大太监李玉心领神会地把马戛尔尼带来的贡单递到万岁爷的手上。 他眯着眼扫过礼单上那一列的榴弹炮、迫击炮、卡宾 | 枪……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最下方的来使国署名:英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