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相思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念春和听夏通常是会轮流守夜的,宫里几个侍卫也日夜不停地守在外头。  他们是不会这样敲门的,若有事,也该请示通传才对。  可相思混沌着,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恍惚着,披了外袍去开门。  李文翾站在门外,玄衣如墨,墨色的披风上全是溅湿的雨水,他的发梢也是湿的,眸色深浓,低头看她:“怎么哭了?”

相思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挂了眼泪,她摇头:“吃不下,也睡不好……”  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想了想,又觉得无妨,从前她也爱撒娇。  阿兄总是惯着她,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他这次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她。  夜闯女子闺房,相思觉得他甚是无礼。  想了想,又觉得他一向对别人不逾矩,唯独对自己不讲什么礼数的。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他,情分不同。  可大约夜色让人愁闷,她竟生出了些矜持和脸面来。  觉得他就是个登徒浪子。  “阿兄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了些。”

这几日他人虽没来,却差人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怕她怀念奂阳的厨子,还特意寻了会做奂阳菜的厨师来府上候着。  相思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的。  可她就是埋怨了。  他还未说话,她便给他扣上了罪名:“你深夜来闯女子闺房,也不甚体面。”

她盯着他看,觉得他比从前更高了些,身形挺拔,气势凛人,这样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有帝王风范了。  相思倏忽觉得,自己是不是逾矩了。  她最近,常常觉得很割裂,既想同他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又怕自己冒犯天家,给堂兄及族亲惹麻烦。  李文翾叹了口气:“我很想抱一抱你,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妻,我若抱了你,显得轻浮,我若不抱你,我又想抱你。你这么可怜看着我,我只想抱你……你长大了,你不能再要求我像个兄长一样对待你。”

相思那少女的忧愁顷刻间全没了,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无数的火树银花炸开来,将她炸得七零八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憋死了,她终于狠狠提了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来,然后一言难尽瞧着他:“你就不能收敛些?”

你想便想了,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现在都无法直视他了,只好偏过头去。  “孤若不收敛,两年前你决计走不出京城,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给我饭菜里下药,是你的主意吧?”

他并没有不让她走,其实权衡利弊她走才是最合适的,太后已经薨逝,除了他没人护着她,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确保她无虞的能力。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亲自送她走,一路护送到奂阳,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迎她回来。  如此才算珍重,也免她心里酸楚。  可她倒是决绝。  相思垂着头,不大想回忆这件事:“是阿兄狠不下心,太过于优柔寡断了些,我不想你为难。”

不知怎的,相思却觉得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既问出口,便是不会再计较了。  “左右你没把孤放在心上罢了。”

他负着手,细雨倏忽停了,乌云也散去,明月悬在他身后,石雕灯龛里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显得冷峻异常。  相思拧着秀气的眉毛,觉得自己也甚为委屈:“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你既护着我,我便不想护着你吗?”

先帝和先太后便并非亲生母子,一辈子都在互相算计,互相防备,先帝登基时尚且年幼,太后监国,总揽大权,等皇帝成年后主动让了权,避居东宫一直不大露面,可后宫前朝,无人不怕。  先帝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又畏惧着这个母后。  皇后瞧着,自是心有戚戚焉,她深知她母族的势力远比不上太后,而太子的能力却远在他的父亲之上,来日若太子登基,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全系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可太子显然并没有把她当母后。  皇后并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她在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和太子无法更为亲近之后,逐渐起了杀心,相思觉得,若有合适的时机,她必是要处除之而后快的。  相思离开京城之前,皇后叫她去过中宫几次,不是在旁敲侧击,就是在敲打,偶尔也试图拉拢她做心腹,相思总是扮作懵懂样,故作什么也不知道,每次回宫,却都心惊肉跳,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  太子甚为讨厌皇后动相思,以至于后来竟是明目张胆对峙起来。  皇后彻底心寒,一边依靠着太子拉拢氏族,一边私下与四皇子走动起来。  阿兄不在意,可相思不得不在意。  她在这偌大的城池里,其实从来未有一席之地,唯一那点栖身的安稳地,是太后和阿兄给的。  如今太后薨逝,阿兄龙困浅滩,她不愿做那个绊脚的石。  她不在,便没人可以把罪过推到她身上,阿兄也可少些顾忌,大展拳脚。  其实若他早些弃她于不顾,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了。  可惜他偏生是个多情种。  且过于自负,他不屑遮掩,不愿用冷落和疏远来维护她。  他自有他的傲骨,护于羽翼下的东西,便是身死也要护着。  太傅曾说过,重情义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祸,盼望他将来有一日,莫要意气用事。  相思走的时候,心里是痛的,是她胆小,她不愿意去赌,不敢和他共同面对。  他不仅是她的阿兄,他更是太子,是天下百姓的希望。  他有做明君的潜质。  李文翾颔首:“好,走便走,我连送你的资格也没有么?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

那一路,的确走得甚为艰难,他的人后来还是追来了,她才可安稳到奂阳。  “我知道,我只是盼着,你莫要再为我操心了。”

李文翾冷冷哼笑:“你确切是怕孤拖累你,你说得倒是没错,孤把你圈在身边护着不假,可若没了孤,也无人会盯上你,是孤一厢情愿了。”

那语气,分明是愤怒,可她竟听出了委屈,像是控诉她的罪行似的。  那话是她说的不假,她当时只是希望他冷静一些,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她觉得……  为了她不值得。  她本就一身漂泊的命数,可一生荣华,未尝受过苦楚,遇上他也从未后悔过,皇宫的日子,于别人来说大抵是苦闷的,于她来说,却是最无忧无虑的几年。  她很感激。  “我那是气话……罢了。”

相思争辩,可语气弱下去,他即便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说过伤她心的话。  李文翾好似抓到了她的小辫子:“信也不回,礼也不收,两年于孤来说甚是难熬,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因孤的无能让你委屈,你倒是在奂阳好不自在,怕是都没想起过孤,接了信和礼,恐还要啐一口,这人好生叫人厌烦。”

他越说越来劲,点着头,声音压得越发沉,“孤的心意一向是不值钱的。”

相思一股郁气直攻心口,拳头都捏紧了:“我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怕……怕我一松气,就舍不得了。”

李文翾挑眉:“舍不得什么?”

相思冷静下来,抿着唇不说话。  李文翾失望道:“行了,你莫要哄骗孤了,你便是那薄情寡义的人,我早看透了,可怜我深情错付罢了。”

他说着,转头就走,步子却走得极缓。  相思一急,忍不住跟上去,拢着外袍,踩着他的脚印走,边走边郁闷道:“左右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说我不该走我便不该走,你说我薄情我便薄情,你倒是都做得妥帖,你把我从奂阳强拉出来,祝家还以为我得罪了你,你深夜跑来我这里,我堂兄定然不知,不然定会拦着你,哪个好人家的女郎夜里私会外男,日后传出去,我便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李文翾瞧她跟上了,步子才走得快些,听她控诉,倏忽又顿了脚。  相思低着头走路,未提防他突然站住,一头栽在他背上。  那背骨石头似的硬,她觉得自己脑袋都嗡嗡响,心想他是石头做的么,怎这样硬邦邦的。  脑袋疼得郁闷,兼着委屈,又觉得鼻酸胸闷,一抬头,红着眼眶看他,凶狠道:“你不能好好走路吗?”

李文翾再忍不住,偏头笑起来,怕惹她更生气,抿着唇克制着,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  相思狠狠锤了他一拳:“阿兄你太过分了!”

那一拳打过来,不痛不痒的,倒叫他觉得心里舒畅,低着头睨她:“怎的又要哭,你是水做得不成?”

相思觉得气恼:“我想哭便哭,旁的我不能选,我的眼泪我自是做得了主的。”

李文翾抬手,指腹轻擦过她的眼角:“别哭了,再哭我真的抱你了。”

相思登时后退两步,恶狠狠道:“轻浮!”

“长辈指的婚,我也上告了你的长辈,你在路上是我便让鸿胪寺去过了庚帖,礼部已在择选吉日,你的八字已上表宗庙,不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你是孤选的皇后。我这还没抱你呢,便轻浮了?你小时候也没少让我抱过,那么大了还钻进孤怀里哭,那时也没见你羞臊。”

相思捂住耳朵:“我不听,左右我说不过你,总是你有理。”

李文翾把她手从耳朵上拿下来:“不听也说,日后日日说,天天说,你先习惯一下,不然下次我提前打个招呼,容你先草拟个文书出来,你照着书稿吵。”

“谁要跟你吵,分明是阿兄先无理取闹。”

相思终于明白,他不过又是看她心情低落,故意逗弄她罢了。  “现在可以跟孤说了吗?到底刚刚为什么哭了。”

李文翾侧头看她。  相思想起刚刚做的梦,梦里颠三倒四,都是从前的碎片,明明是温馨的,却无端叫她心生难过。  大抵是觉得,从前种种,太过美好。  而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  她这半生,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等待的煎熬和失去的痛苦中挣扎,不得喘息。  相思其实是怕的,她知道阿兄心悦她,可怕阿兄没那么喜欢她。  不是最好的,她不想要。  母亲说,这世上人,总是三分情,七分演,若得五分,便是极好的了。  相思要全部的偏爱,想全心的爱护,想要心悦之人,也确切心悦自己。  可那是天子,她奢求不得。  “他们说,你中意魏相家的二小姐。”

相思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他在她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恨不得连她心声都一道听了报给他,后晌同念春和听夏说的话,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冒夜前来。  她便不必遮掩了。  在他跟前,耍那些心机从来也是无用的。  李文翾愣了片刻,竟是笑了,微微俯身看她:“你在意这个?不是说无妨吗?”

相思偏过头:“我不在意,阿兄若是中意她,我恭贺你便是。”

李文翾思忖片刻,仿佛真的在思考犹豫。  相思顿觉气恼,快步往前走了几步:“阿兄去找她便是,何苦半夜找我,败坏我名声。日后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过错。”

那两条细细的腿,走起来倒是快,活似一只迅捷的小兽,气势汹汹的。  李文翾在她身后止不住地笑,快走几步,拽住她后衣领:“你这人,孤尚且什么都没说,你罪名倒是安好了。”

相思挣扎着:“陛下自重!”

“你再喊大声些,孤给你个锣鼓你敲打着喊,喊得阖府都听见,最好满都城都听得见,日后你便是孤的人了,逃也逃不掉。”

李文翾语气倒真的轻浮起来。  后晌相思在看话本,那话本讲风流天子俏皇妃,念春和听夏凑过来看,拍着胸口直呼大胆,可现下相思瞧着,他比那话本的风流郎还要过分三分。  “你不可理喻。”

相思憋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一句。  李文翾点点头 :“姌姌说得是。”

从前他说这话,总是带着些宠溺意味,好似把她当做亲生的妹妹看,满是柔情。  如今却像是耍无赖,还带着故意气她的成分。  相思扭过头,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绕过亭台,倏忽就到了月亮湖,那是上一任屋主挖出来湖,在湖上建了偌大一座水榭,李文翾扯着她的袖子,穿过吊索桥往那边去。  暮春的夜晚,天寒地冻的,他脱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  他从怀里一摸,摸出一块儿玉佩出来。  搁在石桌上往前一推,推到她面前:“定情之物,你若再乱送人,我定不饶你。”

两年前,她还给他的那枚。  “我没有……”相思心道,这账,是今晚一定要算清吗?  “你没有什么?”

李文翾冷冷道,“没有乱送人?还是没有与孤定情?”

相思本来迟疑着去摸那玉佩,从前一桩一件的琐碎事,全都涌上心头,这玉佩她保管了八年,在她心里亦是分量不同的,交还回去的时候,她确切也是抱了决绝的心的,皇权争斗何其凶险,她盼着没了她这个掣肘,他也更心无旁骛一些。  她是真的希望过他放下她的。  可被他这么一问,那点惆怅都没升起来,只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一把抓过玉佩塞进衣袖里,闷声道:“你什么都懂,偏还要问,要戏弄我,让我难堪。”

李文翾好整以暇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懂?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未婚妻子要弃我离去,不许我送别,还要交还定情信物。”

“我猜测她是为了我好,可又怕她是真切厌弃我,我日日想,夜夜想,怎么都不想通。”

“我很想念她,早也思,晚也思,睡不下的时候就让内官研墨,给她写信,可她连回都不愿回我。”

“后来局势已平,我坐了这宝座,圣旨一下,天下无不从者,可我还是怕,怕她不愿回来。”

“我走不开,我若出皇城,是要遭大乱的,遣了心腹去迎,又怕不是亲自迎她不来,日日盼,夜夜盼,得知她耽搁在路上,夜里都睡不好,总觉得她要逃。”

相思愕然看他,知道他惯会逗弄她,可又忍不住心头揪痛,忍不住想,自己是否真的做得太绝情了些。  阿兄待她向来情真意笃,明晃晃的偏爱,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未曾伪饰半分,她却打着为他好的旗子伤他。  “对不住,我不是……”  李文翾伸手,似是想握她的手,迟疑着又落下去,只指尖捻了一点她的袖子:“不是什么?”

“不是……都不是。”

相思喃喃,她从来都不想伤他,可到底她是做了,如今再多冠冕堂皇的话,都是狡辩罢了,她垂着头,倏忽不敢看他眼睛,“我其实也后悔的,我在回奂阳的路上,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死了,你我天人永隔。醒来便觉得很是想念你,有时我想,不若就待在你身边,是生是死都不去想,糊涂度日好了,可我知道我不能。”

相思这次真的掉了眼泪,她抬手抹了一把,头埋得更低些:“刚回奂阳的时候,我也不大适应,奂阳风沙大,四季常有大风天,有一回风太大,树干都折了几根,阖府的下人都在忙活,我隔着帘子朝外看,倏忽看到一个很像你的影子,便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近前瞧见了人,同你差得远,只觉得自己魔怔了。”

李文翾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的戏谑都消散,眉心微微蹙着,满是凝重,倏忽后悔逗她了。  相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奂阳没甚么趣味,平素里只能看些闲书解闷,拿起书,又想起我的字是你教的,文章也是你教的,更觉得自己没出息。你的信都看了,翻来覆去看,想瞧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一切可顺利,可字字句句全是哄我开心的,没一句我想知道的。”

李文翾拳头攥着,都有些痛恨自己了。  不该逗她吐露心迹的。  他已然是心都疼碎了。  “我想问你在都城一切可好,可还顺利,可想着,你既不愿意提,便是不想我知道,我怎好不识趣。又想问你你母后想撮合你和赵家小姐,你倒是允了没有。可我不过是你口头上的未婚妻子,做不得数,问了,倒不合规矩,也显得我小气拧巴。想跟你讲些有趣的事,可我日子又过得寡淡,悬笔半晌,竟是一字也写不出来。”

李文翾倏忽过去,虚拢着,隔着披风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横竖我是要娶你的,过了庚帖,你便已是我的妻了,便许我轻浮这一次。我错了,我不该逼问你的,我只是想你承认你心悦我,不想惹你难过。”

相思已经不想推开他了,两手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把额头抵在他锁骨:“你真的是太讨厌了。”

可那语气,分明是喜欢。  “是,我讨厌,我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日后娘子多多指教才是。”

李文翾张口就来。  相思那酝酿起来哀愁,又被搅合没,推开他:“我还不是……”  李文翾微微抬着下巴,毋庸置疑道:“很快就是了。”

相思羞赧,偏过头不说话。  李文翾抬手,拽了下她的发梢:“没有什么魏二小姐,你这醋意,我隔着十条街,在皇宫里都闻得到,你便是要醋,也得问过我再醋,怎还平白道听途说就醋起来了,气坏了身子,孤去找谁说理?”

相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徒劳无功道:“我没有!”

李文翾“喔”一声:“你没有。”

“我真的没有!”

“那……魏二小姐确实才情出众温婉大方,你若不介意,我将她……”  将她同你表兄说说亲。  相思却瞬间想,将她一并纳入后宫?  相思豁然起身:“不行。”

她气急,眼眶又红,想了想,又坐回去,眼泪啪嗒:“横竖你是要娶很多人的,我却只想要你一个,我倒是天真,竟盼着与你长相厮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是我不懂事,是我心胸狭隘,不堪做你的妻。”

李文翾觉得自己一只手都擦不过来她的眼泪,捡了她的袖子给她擦,又是气,又是觉得好笑:“控诉起孤,你倒是一套一套,不打顿的,哪里学来的?”

相思气他语气轻佻,垂眸,不搭话。  “话本看来的?”

李文翾“嗯”一声,“让孤想想,那本风流天子俏皇妃?写得不甚好,措辞过于拘谨了些。”

相思终于还是忍不住捂住他的嘴,气恼:“你怎什么都看!”

“你看得,我看不得?”

李文翾觉得好笑,“这天下还有何孤看不得的东西。”

“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才……才看的,你可是天子,怎看这不雅的东西。”

相思那话本子摞成小山,堆在房里都不遮不掩的,寻思好人家谁看这个,也不会有人乱翻,李文翾师承三师三少,学的都是诗书礼易,治国之道。  谁想过他会看这个。  也不知是只看了这本,还是看了其他,她看得那些,有一些……委实不堪入目了些。  “哦?不雅?如何不雅?”

李文翾笑道,“怎就不雅了,有道是饱暖思淫-欲,百姓日子过得好了,才会想要寻些乐子,这便是我勤勉治国的目的,你竟这般贬低寻常百姓的娱乐。”

相思从来都说不过他,这会儿竟还拿大道理压她。  分明是强词夺理,可她竟无力辩驳:“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说,哪里不雅?男欢女爱不雅?”

李文翾又道,“阴阳和合,本就是天经地义,正如孤与你,相知相爱,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相思捂住自己的耳朵,起身往回走,一副放弃争辩的架势:“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睡。”

大半夜跟他争论这个,她脑壳有问题,他脑壳怕是也有问题。  相思走两步,看到不远处不远不近一直缀在身后的护卫,心道,自己这脸面,怕是早就没有了。  她扭头看他,却是倏忽一顿:“阿兄你回去吧!瞧你眼底都是倦色,你也是闲得慌,不好好歇息,过来逗我取乐。”

李文翾笑了笑:“孤若不来,你岂不是要垂泪到天明。又怎知你心里其实如此着紧于孤,便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该来。”

相思哼了声:“你就没几句正经话。”

李文翾敛了神色,有些怅然道:“句句肺腑之言,你却不信。”

相思一愣。  他倏忽又展颜,抬手抚了下她的脑袋,柔声道:“姌姌,好梦。”

“阿兄,再会。”

*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竟是睡得酣甜,一夜无梦。  相思伸了个懒腰,今日太阳正好,照进来些许,金灿灿的,晃着浮尘如同金沙。  夜里那一遭,竟像是个梦。  念春进来侍候梳洗,笑道:“三小姐快起吧!一大早宫里头就来了人,聘礼流水一样往院子里送,到现在还没进完。”

相思愣然:“正是叛乱之时,他怎好这时候闹。”

念春摇头:“这奴婢可不知道,大人也正苦恼呢,这礼本不该下到这里来。”

她附耳在三小姐耳朵上,小声道,“夫人说,陛下怕是急了。昨夜他偷偷来,阖府都知道,陛下不让声张,谁也不敢招待,大人还气着,说陛下孟浪,不知分寸,谁料一大早就下聘,瞧着架势,怕是早就准备好的。”

听夏也进了屋,把窗户全都打开来,煌煌白日,刺目耀眼,相思都觉得不大真实。  相思其实是没有母家的,按照礼数,她合该去外祖父那里,但外祖父避居不见人,若让梁王府操办,必是她那义舅出面,那便宜舅舅同外祖父都没甚关系,不过是先帝拿来搪塞梁王府的罢了。跟相思更是形同陌生人。  如此全了礼数,倒叫相思心里不痛快。  相思同堂兄最为亲厚,且堂兄如今官至一品,倒也显荣,从祝府出去,也叫人不敢小瞧了去。  相思想明白之后,又觉得阿兄实则心细如发。  她叹口气,只是总还觉得不是时候。  七日后就是大婚。  这是礼部最后选定的吉日。  因着早就预备了各项礼服器具乃至祭祀用品,当日里婚服便送了过来。  太监宫女们站了两三排,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衣物首饰器具给她过目。  相思抬手抚摸,只觉得恍若梦中。  这也……  太快了些。  徐衍觉得,戏文里头,这时候都需要有个旁白来解说的,自己该是那个念白的人。  “陛下说,三小姐觉得他轻浮,他无论如何也要早早下聘,以显他昭昭若明月之心。”

相思嘀咕道:“他也不怕朝中弹奏他。”

大周尚华不尚简,历代皇帝大婚都是极尽奢靡,便是砍半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平时就算了,如今姚津的事尚未有个定数。他这样,岂不是惹人非议。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

徐衍虔诚道。  相思撇嘴:“总是他最有道理。”

徐衍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普天之下,也就三小姐毫不遮掩地骂陛下了。  也就三小姐骂陛下,陛下毫无芥蒂了。  喔,若是三小姐骂陛下,陛下可能还要心情愉悦些。  属实是叫人费解。  不过,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怎忽然就定了日子?”

李文翾虽没明说,可那意思是,要等姑母及奂阳的亲眷过来,再举行大婚仪式的。  礼部那边迟迟定不下日子,恐也是希望陛下再行斟酌一二,朝中还未安定,皇帝大婚是件要紧事不假,可若定下祝家女,朝中怕是又要生乱。  自古后宫前朝不可分割,新帝我行我素惯了,不受任何人钳制,可水至清则无鱼,过刚则易折,礼部只负责听令,可也逾矩奏请,是否先拟几位贵妃,再行封后。  徐衍道:“礼部自是磨蹭的,陛下昨晚连夜叫了人去,差点把刀架他们脖子上,这才定了。”

相思愕然。  三小姐走了一圈,叫人替她试婚服和凤冠。  徐衍夜里回了一趟皇宫,陛下坐在堆满册子和奏折的御书房,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陛下脾气不大好。  也是,各地呈上来的奏报如雪花片一样飞上来,如此还是文华殿遴选过后才送上来的。  陛下能保持理智已经算是不错了。  如此勤勉,昼夜不缀,倒还能抽空去调戏三小姐。  陛下真乃伟人也。  “陛下。”

徐衍拱手拜道。  陛下抬起头,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她今日可还好?”

“甚好,就是觉得太快了,她来不及准备。”

“还快?”

李文翾哼道:“仗着自己年纪小,都不体谅人的。”

也是,陛下比三小姐,虚长了五岁。  这个年纪,早该成婚的。  可陛下……  陛下还是个清白的陛下。  徐衍再拜:“三小姐试了婚服和祭祀的礼服,甚为合身,不需再改。”

“你们都瞧着了,我竟没见过。”

李文翾不满,扔了奏折,心情烦闷。  “时辰怎过得这么慢。”

徐衍眼观鼻鼻观心。  春天到了,陛下,也思春了。  “那日里礼节繁琐,跟她说,若记不住也无妨,左右跟着孤走,不需她费心。”

李文翾叮嘱道。  徐衍点头称是。  “她那嫂嫂也不知是否靠谱,你再点两个教礼嬷嬷跟过去提点一二。”

徐衍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大抵是怕床帏之事,嫂嫂不便细讲。  陛下真是心细如发。  可陛下为何不自己教。  喔,陛下是个清白的陛下。  便是嘴上功夫了得,怕也是没有什么经验可谈,到时候两相折戟,岂不呜呼哀哉。  “是,陛下。”

徐衍诚恳道。  李文翾还欲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确实啰嗦了些。  没法子,他也是第一遭成婚。  他从玉盘里捻了一颗红豆。  “给她。”

红豆寄相思。  相思拿到手的时候,只觉得面皮一热。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调戏她。  “他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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