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陛下出城十里相迎祝家三小姐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连带着堂兄府里都热闹了许多,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为了探个虚实。  不过接下来几天,李文翾都没空来骚扰相思,因着他突然遇到了些麻烦事。  姚津叛乱,拥立前朝萧氏的血脉,自封为王,一举拿下了驳阳城,放出消息要和李氏王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那萧小郎君帐下有个叫林掠的谋士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因而还真的拉拢了一些能人。  消息昨日才传过来,说那萧贼正在四处招兵买马。  早朝的时候,一群大臣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  倒也并非无可用之才,也非棘手难为,实在是……  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凑一起,扯东扯西,胡搅蛮缠,废话连篇。  吵得李文翾脑仁疼。  说那萧贼不足为惧,萧氏一个旁支的来历不明的嫡子,如今才不过十三岁,据说羞怯无能,不堪大用,一个傀儡罢了,那林掠虽能耐,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长久。不用等他们招揽兵马,大周的铁蹄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周以武立国,以文治天下,已历四代,国运连绵,先皇虽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可年轻时候也曾御驾亲征,立下累累战功,为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人心易变,天子也不能幸免,后来才生出诸多的是非出来。  然而先皇懒怠朝政之后,却还有个能耐的太子,为大周延续着国运。有几年皇帝沉迷仙术道法,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常常罢朝,十天半个月才上一次朝也是有的,奏折全是太子批的,几个老臣实在看不过去,纷纷跪请陛下社稷为重,一度到了要死谏的地步。  先皇觉得那些老不死的烦得慌,假称自己病了,干脆让太子监国。  只是没想到太子比意料之中更为能干,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甚得民心,他的那些皇弟们便坐不住了,皇帝心中也不大愉快,反而勤勉了些,形势焦灼,内斗突起,局势千变万化,人人自危。  于是才有了相思请辞的事。  那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换了一片天,倒像是恍若隔世了。  所以,他们觉得,要想国运长隆,皇嗣乃重中之重。  一群人说得真情实意,最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全跪了下来,求陛下为江山着想,早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宝座之上,李文翾端坐着,掐了下头疼的眉心,心道:孤让你们讨论平叛之事,你们倒关心孤生不生儿子,一群废物。  国危矣!  “镇日里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孤,你们若是能干些,孤也能腾出些心力喘口气。马上就是梅雨季节,去年淮北水患淹了多少良田,今年若故态复萌,可有一个能给孤一个预防解决之道?”

大殿霎时跪了一批。  “苍北去岁收成不好,又遇上冷冬,沿途十几座城的百姓吃不上饭,赈济的粮款孤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抵达,为何无人来报,都是吃干饭的么?”

大殿再跪。  “还有关外,关内富庶才几年,一个个狼子野心要破关,可有人能替孤镇守?”

殿内一片寂静。  倏忽:“臣等无能!”

李文翾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退朝罢!”

陛下避而不谈,下了朝,大臣们交头接耳,暗忖陛下心意,几个起哄之人,心里存的其实是讨好之意,陛下出城十里迎那祝家的三小姐,俨然是情谊深厚,据说两个人同在东宫长大,自小就是照着太子妃的样子养着的。  陛下应该是欲立祝家三小姐为后,臣下们催一催,陛下也能早日成全自己心意。  可陛下那意思,分明是不悦。  “陛下登基后,先是起复了祝嵘,后又提拔了几个祝姓才俊,三小姐的叔父自戕后,显龙关一直由龙大帅代为接管,陛下把龙大帅调到燕西去了,想要效仿先帝,封祝二小姐为女将军……”  “那二小姐确实颇有当年女侯的风采,显龙关又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极易立战功,来日兵权在握,祝家光复有望。”

“如今文官隐隐有以祝嵘为首的意思,武将又后继有人,莫非陛下怕祝家权柄滔天的旧况重演,并不想立祝三小姐为后?”

“是了,定是如此。”

“那日里纵马疾奔出城相迎,怕也是做给旁人看的。”

“咱们这位陛下,心思一向莫测。”

……  这话到最后,又传回到了相思耳朵里。  念春出门采买,去望月楼给三小姐带糕点,碰到一群酸儒在隔壁茶楼里点评天下事,也是我朝避讳少,宫闱之事也敢乱嚼舌根,不知怎么说到后位悬空之事,神神秘秘道:“那祝三小姐,怕是幌子,听说左丞相之女待字闺中,正是合适的年纪,陛下早些时候就和左相通过气了……”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一分真,九分假,听了便罢,可到底涉及自家主子,念春越琢磨越觉得煞有其事。  “陛下若是这般作践三小姐,我定……”念春气成河豚样。  听夏撩着眼皮:“你定如何?那可是陛下。”

两个人自小陪着三小姐一块儿长大的,从牙牙学语便一同吃住了,八岁跟着小姐一块儿进皇城,又跟着小姐回奂阳,小姐和殿下朝夕相伴的日子,她们自然也是目睹过的,又见陛下如今待三小姐也亲昵,因而总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殿下。  可殿下终究是王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帝王了。  念春还想说两句气话,闻言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三小姐都规矩守礼,做奴婢的,更该本分才是。  “我只是心疼三小姐。”

念春兀自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如何不是呢!  三小姐瞧着半生锦衣玉食尊荣不断,可好似一直在颠沛流离,年幼时父母都在领兵打仗,她统共在父母身边待了几个月就被送去关内,奂阳老家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祖母早就不在了,祖父在道观清修,外祖父老梁王怕皇帝扣押女儿的血脉,要三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要送回都城。  相思被父亲的亲信徐伯看护着,长到八岁,日日在思念父母中度过,时时盼着父母能回来和自己团聚,盼着战事结束,和父母一道归家。  最后盼来的,却是父母的死讯。  扶着父母的灵柩回奂阳,只姑母待她亲厚些。  老梁王本来是想要把相思接去自己身边的,身为老梁王的长姐,太后劝说,将相思送去她那里养着,一来消除陛下的疑虑,二来养在她身边,没人敢苛待,日后从皇室出嫁,也算体面隆重。  老梁王起初不愿意,但因着自己年迈,恐护不住她几年,最后还是同意了。  相思同外祖父没见过几回面,中间又横亘着各种缘由,因此和外祖父始终不大亲厚。  算来算去,倒是殿下最为亲近,可那终究是天子。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相思倚靠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都城的册子,是要比奂阳花样多些。  暮春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她执意要开窗,这会儿雨丝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纸张上,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头也不抬,笑说:“相国家的千金,是要更温婉更有才情些,从前一块儿读书的时候,夫子就常夸她。”

文华殿乃祖皇帝特辟出来给皇子皇女们读书的,一些大臣和宗亲的孩子,也会选去陪读。  太子其实不用去,他由三师三少单独教导。  是太后说,太子性子孤僻,每日去文华殿同兄弟姊妹们一道读书,也好添些烟火气。  于是他每日里只上半日。  相思和阿兄晨起一道在太后殿内用饭,然后由内官护送着去文华殿读书,后晌相思便独自去文华殿了,放学时候,太子总会去接她,一路上,询问她可有不懂的。  阿兄灵慧,一点就通,记性也超群,读过的书过目不忘,相思便不行了,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父母都是武将,家里的教书先生也只起个启蒙的用处。  相思本就底子弱,先生讲了什么,她只能听懂个大概,阿兄板着脸考问她,她脑子便只剩一团浆糊了。  于是便觉得羞愧,垂着脑袋,不言语。  阿兄便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相思狠狠摇头:“不……不是。”

她知阿兄为了她好,女子进学,父母长辈都觉得不大要紧,学得好与不好,从不过问,文华殿里,那些官贵家的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父母叮嘱多和其他人打好关系,也多过叮嘱好好念书。  相思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太子妃日后是要入主中宫的,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可糊涂度日。  李文翾那时是这样想的,因而对她严苛要求。  相思却并不大懂,模模糊糊地觉得,阿兄好像有些嫌弃自己。  等到第二日,夫子夸赞魏相家的魏小姐,说她文章写得甚是秀美,字迹也端庄,魏小姐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微笑颔首:“谢夫子谬赞。”

夫子捋着胡须呵呵轻笑:“不必自谦,有乃父的风范,甚好。”

相思一回头,只觉那魏小姐灿灿若朝霞,美得不可方物,心道,这便是大家闺秀吗?同她这种边关长大的小土包,确切是不大一样的。  阿兄把她头掰回来:“看什么这么出神,字都认全了?你不必同她比,有她一半便足够了。”

语气有些凶,仿佛在说,她那样的,你这辈子是拍马莫及了。  相思垂下头,目光从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上扫过,仿佛一万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凌乱潦草,看得人疲惫心累。  一多半,她都不认识。  她有些难过,亦有些委屈。  大约还有一些被衬托后灰头土脸的自卑。  她“啪”地把书一合,竟是任性起来了:“读不懂,不读了。”

她心想,自己八成是做不了太子妃的,尽管她也并不大懂太子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相思觉得自己既做不了太子妃,便不能享受阿兄的照拂,于是她把自己的东西从他那边都搬过来,又觉得既然得了这么久的照拂,那便已是亏欠。  既然他觉得魏小姐好,那这太子妃便让给她吧!  课间,她抱了自己的书册,闷头坐到魏小姐那里去,对魏小姐言说:“你若有需得我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就是,我做你的伴读。”

把魏小姐吓得连连摆手。  相思还未发挥,便被回了课室的阿兄一把拎走了。  他瞧起来甚是生气:“不过是文章写得漂亮了些,你便一脸崇拜,还要同人家一道坐,我书也念得好,怎不见你黏着我?”

于是相思生相思的气,阿兄生阿兄的气。  但是到最后她也没能摆脱阿兄。  阿兄这个人,实在是一根筋,大约是他祖母太后老人家说要许相思日后给他做太子妃,他便只想着把相思培养成太子妃,也未想过,到时寻个更合适的来当。  也可能那时还小,人总会长大的。  念春听三小姐夸起相府千金来了,不由更郁闷了:“三小姐您一点都不着急。”

雨渐渐大了,相思终于关了窗,丢了书卷,往榻上一蜷,背朝两个人,颇有些寂寥地道:“这世间,总归各有命数,他若寻别人,那只能说我的归处在别处,无妨。”

她重复道:“无妨。”

*  相思大约是太久没回来,加上一路生病颠簸,到了都城有些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个精神,晚上早早就睡了。  但却睡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梦,梦里都是小时候。  刚去皇城的时候,也睡不安稳,太后她老人家瞧起来很凶,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也都看起来很严肃。  太子话少,通身气度非凡,看起来也让人望而生畏。  偌大的东宫,上上下下各司其职,她好像个局外人,总是站着也别扭,坐着也别扭。  想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  想念母亲和父亲,午夜梦回,总是思念完毕,才想起来,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睡不着,起身去殿外坐着,月亮高悬在高墙之间,她瞧着,总觉得不如边关的月亮好看。  她打了个喷嚏,太后出来,替她裹上了披风,问她可是想家了?  太后祖母身上忽然有了些慈祥意,她鼻子一酸,年少时胆子也大,竟就那么扑进了太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太后性子也冷,皇帝不是她亲生的,平日里都不大走动,她这一辈子只孕有一子,却过早夭折了,未有那种深刻的舐犊之情过,到了这个年纪,却因这一个小团子,心生了些许柔软和怜爱,于是柔声地哄着,轻轻拍她的背。  如此一来,相思便越哭越委屈了。  嚎啕不止,似是直要哭得天崩地裂才罢休。  阿兄漏夜登祖母的殿门,询问:“姌姌阿妹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后忙招手:“你妹妹刚来,还不大适应,皇宫规矩多,也寂寞,你做阿兄的,有空便多陪陪妹妹,多照拂她一些。”

阿兄颔首称是,弯腰牵起她的手:“城楼上观月大有不同,我陪你去看看?”

相思也觉得哭得丢脸,怕太后祖母嫌弃她,咽下哽咽,点了点头。  阿兄牵着她一路走,身后小厮打着灯笼,相思问:“阿兄,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李文翾点头:“你的哭声,我在寝殿都听到了。”

相思羞愧地垂着头:“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忍不住。”

李文翾“嗯”了声:“无妨。”

“阿兄,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喔,你太矮了。”

他侧头打量她,“吃饭小猫一样,以后多吃些。”

相思郁结:“是阿兄太高了。而且,我还小。”

她也抬头打量他,自己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她很是羡慕,自己何时才能长大呢?  李文翾忍不住笑了声:“姌姌说得是。”

那夜里,相思和阿兄站在城墙上望了一炷香的月,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单薄而寂寞。  大约,人生本就是寂寞的。  寂寞地来去,寂寞地算计着。  什么都不长久。  相思很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一辈子牵挂,永远也不怕丢了。  那时,相思还没有城墙高,费力地仰着头,看完月亮,很想看看皇城外,她想让阿兄抱她起来看看。  但是相思不敢,她嗫嚅了片刻,咬着唇闭嘴了。  阿兄忽然弯腰道:“明德门对着这一片,万家灯火,甚是壮观,我抱你到城墙上看看?”

相思眼睛都亮了,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她攥着阿兄的肩,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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