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地上楼声传来,裘千夜回过神,看到明永振兴冲冲地走进来,不等明永振开口,他便问道:“薛准见到皇后了?”
明永振连连点头,刚才还紧张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您说怎么就那么巧!我去的时候,娘娘刚刚抵达。得亏薛准机灵,认出娘娘后没有说破,只将娘娘让进院里,旁人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越晨曦知道她来了的事情吗?”
“越晨曦那院里没有动静。薛准说他看到娘娘时,没有金碧国的人在左右,所以越晨曦应该还不知道。”
明永振低声问道:“陛下,要微臣把娘娘带过来吗?”
裘千夜沉吟片刻,“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啊?”
明永振一怔,没猜透裘千夜的心思,现在不是时候,那几时才是?陛下不是特别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吗?裘千夜摸着下巴,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回答他:“越晨曦此次来鸿蒙,绝不仅仅是为了联姻之事,他这两天应该另有计划……”明永振说道:“刚才薛准也说了,越晨曦的确向他打听陛下是否也来到鸿蒙的事情。”
裘千夜笑笑:“看,他也猜测我是否来到鸿蒙,说明他对我还真的是了解。但是我若不现身,他有多少计划都不会付诸实施,我若轻易现身,又让自己变为被动。不过现在好了,濯心来了,或许她能帮我们打开越晨曦这扇门。”
明永振一惊:“陛下是想用皇后娘娘……做诱饵?”
裘千夜瞥了他一眼,那目光犀利冰冷,看得明永振透心儿凉,连忙跪下道:“微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裘千夜伸手将他扶起来,温和地说:“永振,你我一起经历这么多,是患难君臣,我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治罪于你吗?告诉薛准,皇后娘娘的安全由他全权负责。然后……我要发一封信回飞雁,你叫他们把我带来的信鸽笼子给我。”
明永振连忙下楼去取信鸽。裘千夜坐在桌边提笔抽纸写了两行字。信鸽送上,他解下信鸽脚下的一根竹管,将纸塞进去,重新绑在信鸽的脚上。然后握着信鸽走到窗边向上一扔,那只灰白色的信鸽立刻拍拍翅膀,冲天而去。明永振心里诧异:从不知道兵部或宫中豢养着什么信鸽啊?送信也多是走飞马快报。陛下这信鸽又是要给谁送信的?但他知道刚才自己已经失言,现在哪里还敢再开口多问?只见裘千夜久立在窗边,一直望着鸽子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头。虽然童濯心一再逼问,但薛准始终没有承认裘千夜来到鸿蒙的事情,这让童濯心一度真的以为自己是犯了天大的误会,不禁开始自责起来:倘若裘千夜真的没有来鸿蒙,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的臆断,那飞雁现在岂不是要乱成一团?但随即,薛准被人叫出去,她跟到窗边向外看,竟看到了明永振。明永振是裘千夜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此次她未曾听说明永振也跟随商盟队伍出行的事情,而且自裘千夜出京之后,她就不曾再见到明永振了。莫非……明永振是随行于裘千夜左右的?薛准大概是心里有鬼,把她安置好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见过她。天已经黑了,只有驿站的下人送来了一些晚饭,然后就没有别的人来看过她了。童濯心暗自思忖:如果明永振是跟着裘千夜一起来的,如果裘千夜也来了这里,他此时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来到鸿蒙的事情,那他不可能不来见她?但时至现在他还没有出现又是为什么呢?是他人真的不在鸿蒙,还是他知道了她擅自跑到鸿蒙来的消息后非常生气,故意不来见她?她走出屋子,跨院门口站着一溜儿士兵,那些士兵位卑人轻,不认得童濯心,也不敢随意拦她。童濯心询问其中一人:“可曾知道薛大人的去处?”
“薛大人好像去见鸿蒙的三殿下了。”
一名士兵回答。童濯心想:也对,鸿蒙和飞雁的这次商盟会议是褚雁翎负责,薛准来到这里后一定会先赶去见他。“这片驿站中只有这一处住着咱们飞雁的人吗?”
她又问,想试探一下是否能打听到裘千夜的踪迹。那士兵答道:“是,东院住着咱们飞雁的人,西院住的是金碧的人。”
“金碧?”
童濯心一惊:“金碧的人这就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金碧的一位了不起的大官,姓越。”
越,越晨曦!童濯心的胸口似被人用锤子狠狠地锤了一下。她按住胸口飞快地想:要不要见越晨曦?当日在飞雁都城城门下一别时,越晨曦那绝情的语言一字一句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此生此世,你也回不到金碧去了。从今日起,你便是金碧的叛徒。因为你的心里只有敌国的皇子,而他,必定是要和金碧作对的。日后,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要和他兵戎相见,你的故国,你的同胞,都会陷于战火。今日你的一意孤行,将会给日后的金碧带来多大的灾难,濯心,你想不到,但是你肯定能看得到!”
他将她看做金碧的叛徒,将裘千夜看成金碧最可怕的敌人。此时在异地相见,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势必会给自己和裘千夜带来天大的麻烦。她一咬牙,不行,决不能见!转身回房时,却听到有人在外面说道:“越大人,这么晚了您还要出门啊?”
她心头一跳,忍不住站在墙角,借着花径那边传来的一点微弱之光,看到一袭月白色的人影,虽然只看背影,她也能认出那个人是谁——越晨曦。只听越晨曦淡淡道:“要去拜见太子殿下。可能要晚些时候再回来。”
“好,越大人请。”
驿站的站主亲自送他,他的脚步声和背影一起远去。童濯心深深吸了口气。他还能为金碧的国事出国千里,就说明他的眼睛虽然不好,却依旧受到金碧皇帝的重视。所以,他依旧还是那个了不起的越晨曦吧?太子府中,鸿蒙太子褚雁德一直是眉头紧锁地看着越晨曦,当对方的话音落下之后,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问道:“越大人今日来和我说的这番话,是你们太子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越晨曦微微一笑:“陛下若是不愿意应允这桩婚事,岂能让我来跑这一趟?直接书信婉拒就是了。实不相瞒,这是太子的意思。”
“可有太子的手书?”
“殿下,这样的大事,我空口来说已经是冒着天大的危险了,还要凭证?岂不是故意挑起两国纷争?”
褚雁德困惑地说:“可我实在是不解了,如今我们两国正是交好之时,雁茴嫁给你们太子之后,鸿蒙与金碧就是亲家了,越大人真的认为这桩婚事于两国只有害而无利吗?”
越晨曦笑道:“殿下这样问我,就让在下越发的惶恐了。做臣子的当然希望两国稳定,百姓安乐。联姻之事从外面看来当然是最好的缔结两国友盟的方法,我也是愿意一力促成才接下陛下安排的这桩差事的,只是没想到临行前殿下会突然和我说他不愿意联姻,我听了也很是震惊。可是,太子殿下乃是日后的九五之尊,他的意思我又不能不传达到。但又不好立刻说给贵国陛下听,以免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在朝堂上我听殿下说话是个心思细密,光明磊落的真君子,所以才冒死将太子的心意转达,看看太子您和我该怎样斡旋此事……”褚雁德道:“可贵国南隐太子究竟为何不愿意同意这桩婚事?难道是觉得我们雁茴配不上他?”
“这是万万不会的。只是……他当年曾钟爱一名女子,后来那女子去世,但太子念及旧情,不忍轻负前人……”褚雁德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南隐太子是个多情种。这有什么?一个女人罢了,太子将来也是要三宫六院的,难道他这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活了?等雁茴嫁过去,他要娶几个女子都是随他,到时候寻遍全国再找一个和那故去女子相似的人来,也算是慰藉了。”
越晨曦笑道:“我和殿下您是一个心思,也是这样劝他的,可他这个人,脾气固执得连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初为了这个女子和陛下翻脸,离宫出走数年,连江山都可以不要。如今要他强改心意实在是很难。陛下为了金碧的江山,是一定要撮合这桩亲事的,为此父子两人好不容易和好的局面如今又闹得有些僵了。”
褚雁德沉吟着问:“那,你们陛下坚持要娶,太子坚持不要,这事闹到最后会怎样?”
“如今陛下身体越来越虚弱,说句大不敬的话,眼看……太子即位大概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太子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也不能真的为了成亲这事和陛下再闹一次,丢下江山不要吧?所以最后大概还是要依从陛下的安排的。只是他这么负气地娶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与他的感情也未必能好到哪里。贵国陛下想借助两国联姻来促成两国结盟友好的目的甚至有可能会变成反向之力。”
褚雁德一惊:“怎么说?”
越晨曦忽然沉默不语了,似是有些话不便言说。褚雁德急道:“越大人有话不妨请将当面,如今四下再无六耳,我保证大人今日所说绝不会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去。”
越晨曦叹道:“我只想请问殿下:若您登基主政,平生志愿是什么?”
“当然是愿鸿蒙昌盛,百姓富足……”“殿下此生心愿只与鸿蒙一国有关对吗?”
“啊……当然……”越晨曦叹道:“殿下真乃仁义之主,是鸿蒙百姓之福,不知道是不是诸国百姓之福……”褚雁德猛地后背发凉,立刻明白越晨曦背后之意——他鸿蒙自视力小势单,当然只想着偏安一隅,自保即好。但金碧呢?金碧也是这样想的吗?如果南隐志在荡平四海,一统诸国,一个他不爱的鸿蒙公主,挡得住他侵吞鸿蒙的野心吗?会不会因为这个公主是他父皇硬塞给他的,他被迫接受之后,却在自己可以主政之时,加倍报复回鸿蒙?虽然这想法有些离奇,但褚雁德还是心惊肉跳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贵国太子的意思是……”“我们殿下说,婚事乃是父母之命,他身为人子当然不好强拒,可是他心中又着实不愿,所以想请问可否将我今日之行只以定婚为最终结果,正式成亲之事再延后一到两年,给他些日子缅记旧情,若是期间我国陛下去世,他又未能忘情,这桩婚事便算作废。当然,也不能让贵国公主因此名誉受损。我们殿下说了,如果到时婚事未能达成,一来退亲之词由鸿蒙任意去写,他绝不置喙,二来……这些年鸿蒙给金碧上奉的粮食可以减去八成。”
“当真?”
褚雁德大为兴奋,要知道金碧这些年压在鸿蒙头上的种种强势已经让鸿蒙喘不过气来,虽然没有真的以臣国相称,可是每年被金碧以“买粮”为名,实则低价掠去的粮食占去了鸿蒙每年粮产的几乎一半。百姓怨声载道不说,就是皇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这上奉的粮食可以减去八成,鸿蒙先能安抚住百姓的怨气,再能腾出手来振兴民事国力,日后和飞雁一样自强自兴,说不定用不了几年便可以和金碧抗衡……这是何乐而不为的事情呢?他斟酌着,说道:“不过……越大人今日与我所说之事,皆是贵国殿下的口头之词,又是经由大人您一家之言转述。这毕竟是涉及两国江山,百年大计的大事情,总要有个盖印签字的凭证,我才好向父皇交待。”
越晨曦微笑道:“这个,我刚才已经和殿下说了,要我们殿下就这样的约定和贵国陛下签下协议是不可能的。总不能写说两年之内不娶公主就自让上奉粮食八成吧?”
褚雁德不悦道:“怎么?娶不娶是你们殿下一句话,要不要粮食还是他一句话吗?”
“殿下勿怒,我既然到这里和殿下斗胆说了这一番话便是有备而来的。”
越晨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双手递到褚雁德面前,“这是我们太子签署的一道手谕,命我与太子就两国边贸进行商谈。此次边贸协议期为两年,不是两年之内,而是两年之后,条件……就如我刚才所说,可以写在协议之上,但是要两年之后才能公之于众。现在,殿下放心了吧?”
褚雁德喜不自胜,接过那卷轴迅速打开,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的确如越晨曦所说。他不禁朗声笑道:“越大人,你真不愧是金碧有口皆碑的一代名臣!太子殿下肯将这么天大的事情交付于你,日后对你的盛眷荣宠还不知道是怎样的高厚呢。我们鸿蒙有福,能得越大人鼎力相助,百姓也会因此而福泽百年的。我就代鸿蒙的百姓谢过越大人了。”
越晨曦连忙起身说道:“太子殿下太厚赞在下了,在下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就是分内的事情。哪里当得起如此殿下如此褒扬,让在下真是深感惶恐……”褚雁德握着那份卷轴在手,喜滋滋地和越晨曦又说了一阵关于如何开始这场商谈的事情,以及如何将此事回报他父皇,一直又说了一个多时辰,越晨曦才告辞出了太子府。褚雁德回到自己的寝宫之内,太子妃还未入睡,见他如此高兴,眉宇之间都是喜色,便问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褚雁德将刚才的事情简单和太子妃说了一番,然后长出一口气道:“最近父皇一直在斥责我办事不力,总是称赞老三,让我一天到晚心惊胆战的。若是这回能够促成与金碧的这纸协议,不必老三那个和飞雁的商盟来得风光?”
太子妃疑问道:“可是这协议听得怎么这么古怪?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竟是他们的太子宁可舍弃本国的巨大利益也不娶我们的公主,怕不是中间另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褚雁德信心满满道:“有他们太子的手谕在此,又有那越晨曦的保证,反正是两年之后才会生效的协议,纵然他们反悔也没什么。雁茴那丫头嫁不嫁金碧太子我不关心,无论嫁与不嫁,只要我们鸿蒙得了好处就是了。反正现在飞雁是金碧最大的敌人,就算是最后雁茴还得嫁过去,就算是金碧想吃了我们鸿蒙,也不能立刻就派兵灭了他们皇后的祖国吧?且有的是日子耗呢。我们先坐山观虎斗就是了。我看飞雁气势正盛,金碧若是和飞雁开打,纵然赢了,也是要大耗元气的,到时候,就是我们鸿蒙转运的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