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他再来时,那姑娘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他在那里睹物思人。他既然当日心中喜欢,为何不当面表白?非要等错失了那姑娘之后再后悔?人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后悔’两字。他自己心里后悔就罢了,偏要写下诗文让后人都知道,人人只知道他多情念旧,却不说他愚笨。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做这样的人。”
童濯心抬眼看他,他正望着远处的桃花烂漫,并未与她对视,但她却隐隐觉得他这番话的背后另有深意。他所说的应该不是崔护,而是他自己。不愿后悔,他是在告诉自己,做人应及时行乐,勿留遗憾吗?而他们两人眼前的“遗憾”,与他这一趟的出行亦有关系?晚上,庭院的管家为两人准备了一顿不算丰盛却很有味道的饭菜:豆腐皮卷青笋尖、木耳拌白菜;清蒸白鸡肉、焖烧五花肘。裘千夜看着写四碟菜,笑道:“我记得我每日给的食宿银子也不少,饭菜却不出挑啊。”
管家也笑着回应道:“公子可以试吃一下,这几道菜是我家女主人最爱吃的,依照她的食谱和做法做出来,凡是来这里吃过的住客都是赞不绝口的。”
“哦?”
裘千夜笑看着童濯心,“他都这样吹嘘了,我们也得尝尝。只是若是吃完了不觉得有什么出奇,可是会让你退饭钱的。”
管家知道他这话有说笑的意思,也就呵呵笑着:“公子先吃吃看,若是真的不喜欢,我去回禀了主人,为公子重新做几道,一直到公子满意为止。”
“这话我倒是爱听。”
裘千夜拿起筷子,问童濯心:“你最想吃哪道?”
童濯心看了一遍,说:“素菜比荤菜更难做。这豆腐皮卷青笋尖我是没吃过,对它最有兴趣。”
她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个豆腐卷。豆腐皮很薄,两头露出青笋,从颜色上看,豆腐皮是白色的,青笋是鲜嫩的绿色,很是清爽的感觉。放入口中一嚼——果然大有文章。这豆腐皮吃在嘴中不仅有一般豆腐的香气,还有麻油的味道,那青笋似是被用醋腌制过,爽口润滑,吃下去一个豆腐卷顿觉食欲大开了。她吃出了兴致,又去夹了一块白鸡肉。原本觉得白白的鸡肉很没有味道,但这鸡肉原来也是用调料腌制过的,虽是清蒸,但清蒸鸡肉的同时,锅中用来清蒸它的不是白水,是鱼肉和羊肉熬成的汤,鱼羊二字为“鲜”,这么鲜的汤汁一半淋漓在调过味的鸡肉上,一半留作蒸用,鲜味与鸡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种香味儿仿佛沁入骨髓,是童濯心在飞雁和金碧都不曾吃过的人间美味。她不禁放下筷子称赞道:“这两道菜看似平平无奇,却内有乾坤,你家夫人必然是个很内秀的女子!”
管家此时才露出几分骄傲的笑容:“夫人夸奖得没错,我家夫人的确才貌兼备,其实不仅是这菜,还有这座庭院的设计,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一琴一书,都是夫人亲力亲为。”
裘千夜此时正吃着那道五花肘子,听他这样说,便问道:“你家夫人看来也是很有才学的。不知道能不能问问她娘家是哪里?该是什么大户人家吧?”
“这个……就不便告知了。”
管家的回答很是谨慎。童濯心又问道:“那你家主人尊姓大名呢?”
管家再笑:“这点也不便告知。”
“竟是这么神秘?”
裘千夜被他的故弄玄虚反而引起兴致。等那管家走了,裘千夜小声说道:“我猜这庭院的主人必然有来头,所以这管家才不肯说。”
“你说的来头是……”裘千夜眨眨眼:“也许是官。”
“哦?若是官,为何不愿意说?”
“飞雁现在虽然鼓励百姓广开思路,赚钱养家,但是对官家行商却管得较严。若是被人告发官员在外经商,有以权谋私之嫌,所以,官员经商多是隐秘的,不敢公开。”
“那有没有朝中官员经商的事情呢?”
“怎么可能没有?”
裘千夜一笑:“真让他们指望朝廷俸禄过活?除非是清廉如水的死心眼儿。朝廷对这种事也就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应该断了臣子的财路。当然,他要是以权谋私太过明目张胆,弄得天怒人怨不说,还让朝廷背了黑锅和亏空,当然就没有一个皇帝容得下了。”
吃了饭,两人在庭院中的青竹前一人坐了一个小板凳,肩挨着肩喁喁私语。这样无拘无束地坐姿,在这样一个不需要端起帝王或皇后架子的天地之下,坐在这个并不舒服的小板凳上,他们都觉得好似找回一个十岁的自己。童濯心许久没有觉得这样放松和惬意了,靠在他的肩膀上,伸长了双腿,裙摆散落在地上也不用担心仪态不够雍容优雅,会不会被别人侧目,让裘千夜面上无光。而裘千夜只是和她讲些小时候他顽皮的趣事,让她听得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忍俊不禁,与他笑作一团,就差滚倒在他的怀里。他趁势将她拉过来,在她唇上一吻。她还有些羞涩,担心这庭院中的下人和管家们看到,连忙将他推开。恰在此时,庭院的门被敲响,两个人都是一愣:这时候有人来?“是宫里的,还是朝里的?”
童濯心悄悄问道。裘千夜摇摇头:“不是朝里的,他们不知道我到这里来。”
那就是宫里的?管家从后院快步走出,笑着对他们说:“大概是我家女主人过来了。”
哦?那位传闻中蕙质兰心的女主人?院门打开,管家在门口和门外的人点头哈腰说了几句话,接过来一个食盒。门外之人作势要走,裘千夜起身说道:“夫人既然来了,何不见上一面再走?”
门外之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只怕是打扰贤伉俪了。”
“怎么会?承蒙夫人款待,还未谢过呢。”
童濯心也微笑着起身,好奇地伸头向外张望。院外的人又犹豫了一阵,迈步走了进来。两边人打了一个照面,童濯心恍然大悟:竟是白天在桃花林中所见到的那位少妇。那少妇看到两人也愣了一下,笑道:“白天似是与二位贵客有过一面之缘?”
“是啊。”
童濯心笑道:“当时见夫人教一位小公子背诗。小公子聪慧非常呢。”
少妇温婉笑道:“小儿初学背诗不久,所学浅显又忘东忘西,我这个做娘的总是要时时提醒才好。让两位见笑了。”
她款款走入院里。院中并未张灯,只有明月之光投在地上,这少妇看起来不是很美,却颇有风韵,一动一行都似是春风拂柳,袅袅婷婷。待她走近时,无意识地抬起一手理了一下耳鬓的头发,露出纤纤玉手,手背上一个形状奇特的红色胎印吸引了裘千夜的目光,他微一沉吟,忽然问道:“夫人闺名可是叫‘红月’?”
那少妇一惊,连忙收回手藏在袖子里,尴尬地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童濯心诧异于裘千夜竟然认得这少妇,小声问道:“你认得她?”
“不认得,不过久闻大名。”
裘千夜抿着唇角,笑意浮现,“不过这位夫人的丈夫你一定认得……他姓郑。”
“郑?”
童濯心一怔,在飞雁她只认得一个姓郑的人——礼部尚书郑于纯。名叫红月的少妇更加尴尬:“公子,此地还是不便说我夫家之事,我来只是因为刚刚亲手做了几道小点心,想赠与二位尝一尝。白天在桃花林中曾见过二位风采,如今既然二位是借宿在我家别院,也算是缘分。二位若是住得尽兴,那是我的荣幸,若是有任何不快,尽可告知李管家,所有食宿费用一概全免……”童濯心听她口风大变,甚是焦虑,似是生怕他们到外面去说郑于纯涉及经商之事,便笑着安抚:“夫人不必焦虑,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很称心如意,夫人才情在院中处处可见,非一般女子可比。郑大人……听说也是才德兼修之人,与夫人定是无双鸳侣,让人羡慕。”
一般人听了她这番赞美必然高兴雀跃,但这红月夫人却依旧神色尴尬,苦笑道:“若说无双鸳侣,我看贤伉俪才是,我平生阅人不少,如公子和夫人这样的神仙眷侣却是平生第一次见,真是缘分……不打扰二位了,花月良宵,二位必然还有私话要聊,不过月夜赏花更有情趣,二位不应辜负才是。何不踏月赏花呢?”
裘千夜见她要走,也不阻拦,便说道:“夫人建议得是,一会儿我们便出去走走。夫人既然带着小公子出门,小公子年幼,也不便离开母亲太久,就不强留夫人了。”
两边人客气了几句,这红月便告辞出门。童濯心忙不迭地问裘千夜:“你怎么认出她是郑夫人的?”
裘千夜笑道:“你还记得金碧教你读书的方学士有个出身青楼的妻子吗?”
“嗯,那又如何?”
方学士的故事还是她讲给裘千夜的。“咱们这位郑大人与方学士比,不遑多让。”
“哦?”
童濯心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位郑夫人也是出身于……青楼?”
“应该说她原本是画舫上的歌女,虽然并非绝色,但是据说填词作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是飞雁都城里名噪一时的女子,因其手背上有那个红色月亮形的胎记而被人称作‘红月夫人’。后来她与郑大人偶然相识,两人郎情妾意,竟定下白首之盟,郑大人不顾家人阻挠,为她赎身。不过因为她出身低贱,郑大人当时还有正妻在室,家人不同意让这位红月夫人正式过门,郑大人便在外面为她另置房屋,算是金屋藏娇了。前几年郑大人的妻子过世,他没有续弦另娶,这位红月夫人是他唯一的妾室,又为他生下一个儿子,郑家长辈才勉强许她入祖宅。偏偏红月夫人生性刚强,竟不屑那个名分,仍愿意在外面携子单住……现在看来,她竟是住在这桃花谷了,倒是选得好地方。”
“都说郑大人不仅是清官,还是个做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之人,倒没想到他身上还有这么多出奇的故事。”
童濯心歪着头笑道:“你回朝后不会难为这位郑大人吧?”
“为什么要难为?就为了他夫人在这里开了这间私家客栈?这位红月夫人既然如此刚强,想来也不愿意太倚靠夫家的钱力,说不定这小院的租金就是她养活自己的进项,一个如此自食其力的女人,我敬重还来不及,岂能为难她的男人?”
“但是郑大人真的就任由妻子儿子在外单住?天伦之乐,又该如何乐享?”
童濯心不禁一叹。裘千夜笑道:“你又想多了,这是红月夫人自己的意愿,她靠自己的能力抚养儿子,不受夫家的气,若住到大宅中,不知道要看多少人的嘴脸,听多少受气的话,哪有住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倒觉得,这是她人生最妙的一步好棋。”
童濯心望着他:“你心中真觉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阖家团圆不如自己逍遥重要吗?”
裘千夜凝视着她:“每个女人想要的不一样,你看这小院,一砖一瓦都可见主人心力,门外桃花,门内修竹,若非内心恬静怡然之人,也想不到这样的风景。”
童濯心道:“但你还记得白天她教儿子所背的诗吗?小公子背的本是王摩诘的《田园乐》,那本是怡然旷达之诗,但她偏偏要儿子背杜子美的《曲江对酒》,后者诗中则满是仇怨之情。这难道不是她心中真实心情的映衬吗?”
说到这里,她忽然黯然的脸色,起身道:“我先回屋去了。”
裘千夜追上去,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问道:“怎么好像生气了?你以为我是那郑大人,不顾妻子的心情,任她自囚心门之外却不自知吗?”
童濯心一震,颤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裘千夜叹道,“好吧,我此行带你出来,便是要和你说清这件事。宫中你我总背个虚名,又有那么多耳目眼睛。如今置身野外别院,我们就是一对最普通的夫妻。夫妻本是同心人,我们有什么不愿说的,今夜一定要说清楚,否则以后怎么共度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