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殿此时早已夜深人静,只有几盏宫灯孤独地亮着。裘赋鸣一行人的到来,惊动了值守的太监,慌忙从床上爬起来,腰带都没系好就跑到门口跪迎。裘赋鸣看都不看这群奴才一眼,问道:“今天陛下如何?”
“还和平日一样。”
太监心里忐忑地回答,想不出为什么裘赋鸣会在此时突然造访。因为平日里裘赋鸣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裘赋鸣不再说话,径直走进父皇睡觉的中殿。中殿早已熄灯,太监和宫女们忙着把殿周围的一圈烛台和宫灯点燃,裘赋鸣紧皱着双眉,一步,一步,缓缓靠近龙床边。床上,父皇一如既往无声无息地躺着,像是一个木头人。每次他来这里,总是坐一会儿,问问太监和宫女们父皇的近况,然后便离开。他早已听太医说过,父皇病入膏肓,人事不省,差得只是数剩下还有多少日子,再没有回天之术了。他未曾真正仔细地凝视过父皇的脸,抚摸过父皇的身体,但那个人又怎么可能不是父皇呢?一名太监刚给他搬了张凳子,他便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单独和父皇呆一会儿。”
太监不敢说什么,将灯烛摆好,纷纷退出殿门。距离床边最近的一盏宫灯所透出的灯影,正好投在飞雁皇帝憔悴的病容上。灯火虽明,但跳跃的光影却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七上八下,阴晴不定。他枯坐良久,缓缓伸出手去,掀开了父皇被褥的一角,顺着父皇枯瘦的胳膊,摸到了他枯瘦的手掌。他咬咬牙,将那只手拉了出来,翻过掌心,取过一盏烛台,在他的掌心处细细看去——猛然间,他手心冰凉,浑身发软,烛台竟脱手而落。就在烛台即将掉在地上的时候,旁边忽然有另一只手,出手如风,将即将落地的烛台擒获在手中。他悚然一惊,惊恐地侧过脸,看到裘千夜面无表情的脸。“父皇是真龙转世,他掌心中原本有几颗黑痣,如七星连珠,一出世就被人说成是命带极贵之格,有帝王之相。对吧?”
裘千夜缓缓开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裘赋鸣心中所想。可是,现在父皇掌心中的黑痣却无影无踪……无、影、无、踪?裘千夜依旧淡淡道:“其实这人手中原本是有七颗黑痣的,前几日我来这里见父皇时,和他聊天,握了握他的手,手上掌心出汗,竟无端染上点黑斑,然后父皇的黑痣便没有了。若是这黑痣的故事是我后来听说,我甚至可以想成是父皇为了承袭皇位,暗中造假,但我查阅了飞雁的史书,在父皇出世那一年,史书清清楚楚记载着七星之事,史书并非新写,且有当年史官多人签字为证,可见不假。既然七星不假,那这人手中没有七星,便是假的了。”
“这怎么可能?”
裘赋鸣喃喃自语,神情惊惶又茫然。“父皇自从生病就躺在这里,谁能把父皇偷走?”
裘千夜看着他:“这么说来大哥是承认此人并非父皇真身了?那大哥可否告诉我,濯心到底是被谁绑架的,人在哪里?”
裘赋鸣陡然跳起,一把抓住裘千夜的衣襟,恶狠狠道:“你的女人在哪里我管不着,你也问不到我头上,父皇去了哪里,你一定知道!否则你不会逼我来这里!难道是你把父皇藏起来了?”
裘千夜微微一笑:“你要开始颠倒黑白了吗?我刚回国几日?行动坐卧都由你安排,出入皇宫亦有人监视,我没有乾坤颠倒的本事,父皇的失踪肯定与我无关。大哥忘了我刚才怎么提醒你的——找父皇到时已不是当务之急,大哥要如何向天下人解释皇帝真身去向不明,才是你登基之前最大的难题。”
裘赋鸣干笑几声:“你以为这吓得住我?父皇现在纵然还在人世,也必然受人挟制,动弹不得,否则为何不现身?任由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在这里假扮他的身体?”
“所以大哥可以放心大胆地宣布继位了吗?你不怕父皇他现在一切安好,待你继位时突然现身,斥你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逆不道?”
裘赋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咬碎了裘千夜的笑脸,“你想说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我想说的,要你拿濯心的性命来换。”
“我不知道……”“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父皇的下落。”
裘赋鸣勃然大怒道:“裘千夜,一个女人的生死比得了我们飞雁的江山大业吗?”
裘千夜幽幽道:“那‘一个女人的生死’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而‘飞雁的江山大业’是你魂之所系,与我有什么关系?”
裘赋鸣猛地推开他,在殿内快速地踱步,低声自言自语:“也许是老二干的。对,应该是老二干的!老二他阴谋篡位天下皆知!当初他一定是……”“那你可以派人去永州岛追问二哥是否知道这件事。但如果二哥否认,或者这件事的消息走漏,就是惊天大案。二哥蛰伏永州岛,会据此声称你挟天子以令天下,有违天理人伦,再度杀回来也未可知。”
裘千夜的话让裘赋鸣冷笑连连:“原来你还想挑拨我和老二的关系?是想逼我杀他吗?老二现在已经被打死了元气,他背后那一支派系的人马也都收拾干净,没有死灰复燃的本事了。”
“真的收拾干净了吗?”
裘千夜反问道:“这朝中群臣,谁不是藤缠树,树缠疼,枝枝蔓蔓,彼此牵连。你能打断的是表面的联系,下面还有多少人虽然偃旗息鼓,但尚思旧主的,却是你未必能查得清楚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大哥和二哥之争,你赢了,他败了,他便是窃国者,大贼也,但你若胜得毫不光彩,且另有令人发指的罪行昭然若揭,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要转而淹你了。”
裘赋鸣的五官都似是被人用手揉捏又撕扯过一般,不知道是怎么的狰狞,他瞪着裘千夜:“少拿这种话来吓唬我,等我登基了,我就是真龙天子,天下人听到什么,知道什么,都要从我口中说出才会信以为真!”
“那,你听过烛影斧声吗?你知道玄武门之变吗?”
裘千夜慢吞吞的语速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每个字都似要把裘赋鸣打趴在地上,不得翻身,“宋太祖,唐太宗,这都是了不起的,响当当的人物吧?但由登基到死,都留下让人遗憾的话柄。以宋太宗和唐太宗二人的权势之威,为何没能将史记涂抹干净,让自己身后能清清白白,大哥又凭什么认为你有能力做得比他们还好?”
裘赋鸣急道:“凭什么这父皇失踪的悬案就要扣在我的头上?”
“因为你现在是皇宫之主。父皇若死,你是唯一的受益者,普天之下,还有人比你更可疑吗?”
裘千夜的反问,一句接一句,让裘赋鸣根本没有回手的余地,他死死地盯着裘千夜:“这一切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吧?你早就找好了这么一个圈套陷阱,逼着我往里跳,好来要挟我。”
裘千夜好笑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份鄙夷:“大哥你一糊涂就又乱了方寸顺序。我给你设圈套?难道童濯心是我派人绑架的?难道父皇是我叫人劫持的?这一切事情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毫无招架之力的发生了,我除了顺应天命,走一步算一步,我还有什么算计别人的本事?”
裘赋鸣眼神跳动,凝视着裘千夜许久,缓缓问道:“你只要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父皇的去向?”
裘千夜同样应对:“那要大哥先告诉我,濯心在哪里?”
“你认定我知道童濯心的下落?”
“那大哥又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知道父皇的去向?”
如此在这么反复反问下去,必然是个无穷无尽的纠结。裘赋鸣的耐心已经不多,他向来多疑且脾气急躁,骤然发现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已经方寸大乱,他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着是不是该招莫纪连入宫商量一下各种可能和对策。但裘千夜看出他的徘徊迟疑,又说道:“我劝大哥还是不要将此事外传的好。如今这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都未必知道父皇是假,若消息走漏,大哥要面对的麻烦可就更多了。更何况,纵然是莫纪连,也不是那么可信。濯心失踪之后,他露出多少破绽和马脚让我去捉?这样一个酒囊饭袋,你指望得上吗?”
裘赋鸣眯着眼:“你从一开始便将对手视定为我?”
“这话是大哥的心里话才对。大哥是不是从我回国时,便将我视定为对手?”
裘千夜好整以暇,再度以反问回击。裘赋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漆黑的殿宇之内,在咄咄逼人的裘千夜面前,他似是被卷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泥潭,原本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但现在他却像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决不能允许这种结果的存在。他必须立刻想办法让自己脱离困境!斟酌了许久,他重新端出笑眯眯的表情,伸手拍了拍裘千夜的肩膀,“老三,咱们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大哥一直都说,这片江山,一定要你与我共坐才好。我知道童濯心是你的心肝宝贝,我也一直为找她穷尽心力。有件事大哥没有告诉你,濯心……我的确找到了。但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幕后真凶,我想先将此事隐而不发,等我找到真凶,连凶嫌和美人一起交给你,你不是更开心?”
裘千夜的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大哥为小弟的事情如此操劳,如此费心。”
他躬身长长一揖,“我也不求真凶是谁了。濯心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和折腾,我与她都是心力交瘁,只想着尽快和她成亲,这样她放心了,我也放心了。以后,江山我是不要的,这句话我一直就和大哥说过,大哥不信吗?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只想找个山温水软的地方,一起安度余生。如今,可否请大哥告知,濯心人在何处?”
裘赋鸣摸了摸下巴,“让我想想,我叫人把她安置在……吉庆宫里了。那里戒备森严,童姑娘可保安然无虞。”
裘千夜的黑眸深湛:“吉庆宫是大哥的寝宫,小弟可不敢随意翻找,请大哥明示她的具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