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挽一瞬间觉得自己狰狞起来,车厢内的景色被压扁成饼面状,一点点的风声都被扩大至震耳欲聋的地步,溺水感摧枯拉朽般地向她袭来,叫人喘不过气。这时,刚刚给蒋达让路的小姑娘菱叶敲了敲车壁,毫无感情地说:“蒋公子,坐够了吗?我很累,想上车。”
蒋达心想,果真是这位公主培养出来的亲近人,说话做事都丝毫不客气的。他略含深意地撇了一眼明显面色不佳的夏挽,接受了菱叶的转移话题,乖乖地转过头,朝着车窗外问:“你为何不骑马?”
声线明明稚嫩,语调却很沉重的声音答道:“宫女或许是不让骑马的。”
趁着蒋达溜神,夏挽很快控制住脸色,略有遗憾地接上蒋达的尖锐问题:“哥哥真不愧是读书人的典范,两耳尽是窗外事。”
蒋达脸上不带笑意:“此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当年史玥姑姑与戚将军情投意合,两家连生辰帖都交换了。皇帝认为史勋祖父有心联合武将挟制帝位,强硬拆散戚史二人。入宫圣旨下了以后,据说二人有意私奔……”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你说,坊间传闻你并非皇帝亲生女,是否空穴来风?”
夏挽微微抖了一下,垂下眼眸,左手紧紧地攥住右手,面上泛起委屈之色:“五年前,皇帝召集各宫嫔妃,到仁明殿滴血认亲。自那以后,传闻不攻自破。”
蒋达惊讶地挑眉:“滴血认亲一事,他竟真干得出来?”
夏挽点点头,轻轻地说:“无论他对史皇后有无真心,他都要她的一切都属于他。”
蒋达了然道:“今上的确……一枝独秀。不过戚明安也不是情深意重到海枯石烂的人,姑姑入宫时他说自己终身不娶,眼下儿子都有了两个,大儿子都能走街串巷调戏小姑娘了。史玥姑姑在天有灵,应该快快降下火劫惩罚这两个混蛋。”
夏挽的心情没有因蒋达玩笑般的话轻松起来。她暗自呼出一口气,捏了捏手心,心想,这件事的真相,绝对不能告诉蒋达。同盟再坚固,也是建立在微薄的血缘联系之上,若是这些都没有了,她才是真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强军难打无器之仗呢。关于她是不是皇帝的亲女一事,她承受过太多质疑。五年前的滴血认亲,更是像将她扒光了扔到街上巡游一样,在她心底刻下深深的痕迹。她生来就没有亲人。虽是一国公主,但全朝上下没有人关心她,所有人在乎的都是名号。仔细数来,唯一真正惦念她的人,竟只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如意。可她和如意,却从来没能见过面。史皇后薨过没多久,如意就被送到宫外嫁人了,这位为皇后操劳十年的大宫女,连见见小公主的机会都没有。她准备把和公主前后出生、年纪相仿的亲妹妹送到宫里,让方姑姑培养她成为小公主的心腹。除了这些,她再也做不了什么了。皇室无情。这巍峨深宫既能把史玥这样一位天之骄女困死在其中,既能狠心把她信任无比的大宫女都从为孤立无依的小公主身边剥离,又怎能让史家血脉再在宫中好过。如意散尽钱财,惹了婆家的许多不快,也没能找到帮她的人。虽然她身处中宫,但跟着一位从不与妃子交往的孤僻皇后,她没能学会算计和勾心斗角。她不明白为什么入宫做宫女都变得如此困难,她看不到掌控着无名小卒命运的名为皇权的手。最后,是戚明安托了关系,才把如意的妹妹送进宫。也许那时,他对史玥还有几许真情。历尽千难万险才进了宫的小宫女,便是菱叶。和如意打算不一样的是,菱叶并不愿伺候别人,在奔波的这些年间,和她争吵了不少次。等到了公主身边后,方姑姑也早已不在了。如意后半生只想做成一件事,就是让小公主有个知心知底的人陪伴着,但这件事终究做没做成,她已经无缘晓得了。宫墙一入深似海,如意和菱叶,似夏挽和亲人一般,再也没有见面。刚入宫的菱叶,说是和夏挽针尖对麦芒也不为过。她和夏挽同岁,但同样的十一岁,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公主侍女。夏挽过得不怎么样,但她有属于自己的宫殿,不愁吃喝,不沾阳春水。而菱叶住着下人的阴暗角落,为夏挽打算吃喝,为夏挽洗衣生火。见到夏挽的当天,她冷笑着说:“我姐姐总觉着你在宫中可怜,千方百计地让我进宫陪着你。受人伺候、吃好穿暖的公主,你可怜在何处?”
也是在那一年,夏挽被逼着滴血认亲。彼时她还懵懂,看见仁明殿中群芳争艳,主位坐着位身穿明黄的男子。她恭敬地行礼,问父皇好,甚至有些高兴,因为这是十一年间父皇第一次来看她。却怎么也想不到,迎接她的是怀疑,阴谋,阴沉,恶心的真相。那日的洒在殿前的阳光,投在地上斑驳的树影,丽妃发髻上通透地绿着的翡翠簪子,茶杯里水波摇晃的细小声音,共同构成了温暖午后皮下的脓液,每每回忆起来,夏挽都像被毒蛇缠上了背。蒋达的问题,确实让她慌了一瞬。但是经过履步维艰十七年,夏挽胆子不大却也不会轻易被拿捏,就算害怕表面上也硬撑着过得去。慌张,一是回忆实在恶心人,二是不知怎么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更不知道如何面对“亲爹到底是谁”的问题,或者说,不知道自己应该和“哥哥”坦诚到什么程度。夏挽一直知道蒋达的存在,真正接触他却不过数月。虽是名义上的至亲,但兄妹两个互相都不信任。蒋达不信她,她也没必要掏心掏肺。在这喜轿外,是人间山水不尽美好景色,喜轿内,是为前途生路费劲谋划的过客。巍巍高山无情,看遍世间爱恨来去,矗立千万年,落雪祭奠有情无情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着。这条通往永定的道路,将二人送去茫茫楚天阔。两日过去。九月七日辰时三刻,昭玥公主到达永定城。简陋的轿子外面传来一道男声,一听就是客栈的店小二:“小殿下,西陵安排在千息客栈住下,出嫁也从这里起轿。”
蒋达补充道:“算是你的娘家。”
夏挽不屑道:“真威风的娘家。”
说完她甩甩手,掀开帘子从轿子上跳了下去。蒋达无奈地摇摇头,跟着她走到顶楼雅间,压低声音说:“千息的老板名为柳云韶,据说是个小家碧玉的人。她是右丞柳殷的长女,因为她,右丞很早就表明态度,坚定地站太子一派。你是晋王的妻子,把你安置在这里,恐怕不怀好意。”
夏挽将垂下的一缕头发别到头上,无所谓地说:“夺嫡若需要动一个异国棋子,对这位狡猾至极的太子殿下来说,未免也太过掉价,他除了让晋王娶不成我,得不到西陵皇帝的赏赐,也做不了什么。离成婚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能活,往后就能活。话说回来,太子殿下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托柳云韶的口同我说的了,我可不怕。”
她去镜中照了照,看见自己打扮整齐,满意地笑了笑,回身把一封刚在轿内写好的信递到蒋达面前:“送必达,记住了哦,哥哥。”
蒋达转身就走,被她得意的样子气得不轻。蒋达走后,整个雅间只有夏挽一人。菱叶不知道藏去什么地方,夏挽想起她就微微头疼,索性不想了,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等待柳云韶的邀请。不出一刻钟,敲门声响。“小殿下,柳老板有请。”
夏挽跟着引路的人下到第四层的天字隔间,撩开帘子,瞧见里面有个戴着面纱的女子。虽是坐着,却也能看出她身形修长,利落干练,完全与蒋达告诉她的“小家碧玉柳云韶”搭不上边。夏挽心中翻了个白眼,静静地坐在客位,挥退了想要倒茶的小厮。柳云韶不摘面纱,语气中透着居高临下,让人不很舒服地说:“小殿下舟车劳顿,在下逞能代表西陵供千息客栈顶层雅房为小殿下接风洗尘,若有不服水土、不适起居之处,小殿下可直接托伙计告知,在下先请恕罪了。行路月余,小殿下也许不知两国又起争端,东宛再败,允诺给西陵三座城池,这次,东宛皇帝可没有另一个嫡亲公主来换。”
夏挽心中想起两日前在边境结交的一位大娘,后者只是个在两国边境小城到处卖瓜子的闲散人,却整天关心国家大事,当时她一眼看着了夏挽,拦下车马,好说歹说地让夏挽在她家住了一天,晚上不让夏挽睡觉,神秘兮兮地讲东宛战败的事。夏挽根本没把她和这些事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个奇怪的人,以为她瞎说八道呢。夏挽胡思乱想了一通,表面上不显,只摇头表示不关心,说:“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柳云韶略惊讶地抬头,面纱随着动了动,她避开不谈:“何出此言?”
夏挽坐直了一些,明白柳云韶是在探自己的底,心中好笑,柳云韶和谢棪走得近,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她继续说道:“我的身世,西陵一定了解得很彻底。史皇后和我没打过照面就殁了,史家早已破败,东宛皇帝也并不关心我。今年十七岁,并无半分才名传出,可见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总的来说,昭玥公主是个无依无靠的废材公主,这是不是你们探出的底?但我可以告诉柳老板,我不是毫无准备就来到贵国的,有些东西我知。只要西陵不针对我,我并不会做对你们有害的事。”
柳云韶见恐吓不成,当即换了态度,收敛道:“小殿下冰雪聪明,果真对西陵有几分了解。不知小殿下知不知晋王不会娶您为正妻,等东宛再败几次,大概就要您以侍妾身份过门?晋王侍妾或有,太子侧妃之位也是空悬的。公主意下如何?”
夏挽抚摸茶杯边缘,思索着问:“西陵为何不收下城池,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低我呢?”
柳云韶掩嘴:“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东宛西陵之战,从不是西陵挑起。几十年前太祖皇帝东战西征,吞并了包括东宛在内的几个小国的数十城,东宛怀恨,夺回城池之心辗转延续在各代皇帝心中,这些年间骚扰不断,可惜无将无兵。唯一一个叫人忌惮的戚将军,不仅让西陵忌惮,也让东宛忌惮,将军和青梅史玥被拆散后,另娶新欢,甘愿沉沦于世俗小事了。西陵无愿筑营占城,一是因由东宛各代皇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决心,边境黔首皆心向往东宛,西陵何必另遣良官去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呢?二是野兔尚有反咬之力,东宛最在意即是国界,西陵不想触探底线。胜仗实属西陵实力强于东宛数倍,不费牛力即可为之,胜者的好处,西陵不得不收,可是这恶人,西陵却不想做。”
夏挽点头,眉眼间略有高傲,复发问道:“太子侧妃,可保我几时入府?”
她没有用“成婚”二字。在她的心中,成婚是要与相配的人共度一生才能用的词,红色喜服影影绰绰,一对璧人低声细语,三两蜡烛在温暖的房子中被融化的落泪。这些美好与心动,不是现在想方设法在永定存活下去,日子朝不保夕的她可以肖想的。索性放弃幻想,放弃人生,把身上的一切都当作底牌。说到底,她只是在对赌而已。柳云韶说:“九月中旬。”
夏挽默念一句“为什么这样着急”。她实在没想到日子这么近,这步棋没法接,于是只能咬咬牙说:“我需要再考虑。”
柳云韶紧逼道:“公主殿下,如果在下只代表自己,那必定一口允下,但如今情形,在下并不能代替太子殿下容得公主再考虑。是太子侧妃,还是晋王侍妾,恐怕公主要马上做抉择。”
夏挽被说得一愣,又没办法做决定,强装镇定地冷笑道:“机会?这不是我的什么机会,这是我的婚事,于大于小,我都要想一想。我虽浮萍,却也有身骨,并非见生路就抛金舍玉而上。远嫁和亲是算是我还东宛皇帝十七年养育之恩。除此以外,谁也别想在婚事上面横插一脚。现在我还是晋王定下的人,未过门,我也算晋王府中人。难道晋王内府,太子也要管上一管?兄弟阋墙,真敢闹到朝堂上去吗?”
柳云韶被她的气势震住了一下,暗暗称奇,同时也不由得思考得更深。夏挽只是战败小国的弃子,无意中卷入西陵双龙夺嫡。她代表东宛的臣服,事实上并无其他意义。住在千息一事,是楚渊公子和太子提起要这样打算,并不是太子的安排。就在今日早朝,晋王提议,不占东宛城池,但要昭玥公主以侍妾过门,以破其国士气。太子看似开玩笑地接上一句,三哥放不下吏部尚书的孙家小姐也不必如此折辱区区一位小姑娘,降为侧妃就足够了,侍妾实在是太过分,实在不行还可以许给自己。皇帝知道晋王花边事不断,也为此气过几次。但这件事情别人说都行,如果太子提起就是兄弟相争的小把戏,皇帝厌烦他们二人勾心斗角,让他们别吵,并未做言语。太子只是为了刺激晋王才提起侧妃一句,朝廷之上谁也没放在心上,柳云韶也是如此。不成想下朝过后,那位主给她传话,要她在千息顺便和夏挽见上一面,测测这位公主,若可用,便救她一命,让其为己用。最好的结局,是让夏挽顺利地嫁给晋王,但因初到西陵时太子抛来的橄榄枝而心怀感恩,日后可在晋王府里为太子做些什么。如果夏挽做得够好,等太子成为皇帝,再封她做个县主之类也不是不可以。柳云韶得到消息后就来与夏挽见面,本没抱什么希望,以为她是个任人摆布的软弱女子,可刚刚一番话说出来后,柳云韶突然感觉夏挽并不可控。她略一思考,温和了下来,说:“公主,话何必说的如此锋利。许是我言辞不当惹了误会。”
夏挽并不真诚地微笑:“或许是。”
柳云韶暗暗笑了。小公主身居异地,无依无靠,嘴不饶人,硬气得很。“我明白,辱我即辱东宛,才有侍妾一事。我也明白若真入了晋王府,日子不会比现在好过半分。”
夏挽顿了顿,“但这生路,我要自己来寻;这天地,我自己来闯;这骨气,我自己来争。不劳你费心。”
说完,夏挽站起身,俯视着柳云韶,说:“今日之相助,我定不敢忘,多谢柳老板好意,也许,还要谢谢太子殿下。”
柳云韶听出她话中意。分明就是在讽刺自己和太子。夏挽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肉,晋王拿她制敌千里,太子想用她搅乱朝局。可谁成想东宛的公主殿下不是好摆布的,不接太子的帮助,甚至颇有些把这次不友好的见面记在心上的意思。“多谢款待,柳老板。待会儿楚渊公子会来,老板不做一些准备吗?”
“楚渊?”
柳云韶这次是真得吃了一惊,楚渊从来足不出户,遑论要亲自来到千息客栈。昭玥小公主来了不到半天,给她的惊吓却不少。楚渊公子才学名冠京城,有几篇大赋广为流传,被誉为第一公子,是太子的朋友。他没有官职,与太子也只是私交,不涉及储位之争。因此,皇帝更加喜爱太子谢棪。又因着没有官职,所以手眼通天的柳云韶也不能联系到他,各路拜访皆被拒。柳云韶有种直觉,他绝不会一辈子只挂虚名,他一定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于是无法联系他的事情,就变得更加堵心。结果从东宛飘来的一位和亲公主,竟然说楚渊公子会来见她,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说之前柳云韶觉得夏挽是有骨气,气质不凡,敢作敢为,现在她对夏挽的印象急转直下,只认为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虚有其表,唬人成性。柳云韶嗤笑一声:“昭玥公主,在下奉劝一句,到他处做客时,勿要张扬太过。你真的知道楚渊是什么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