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六年,腊月二十七日。东宛小国,京城的冬天很少有雪,今年却是个例外。暴雪接连不断地下了三天,皇宫中的树都被压折了许多。宫里宫外进进出出地为主子们准备着手捧炉和每年不必备上的厚实过冬衣物。太史令诚惶诚恐地说瑞雪是大吉,但皇帝的脸色像即将要渴死的百灵鸟的歌声,一天天的沉下去。这百灵的不悦,实则与雪下得大不大、雪花白不白无关。他每天上朝下朝想的都是一个人,一件事:皇后史玥。三年前,皇帝不顾四面八方的阻挠,甚至其中包括史玥本人的不愿,强娶了御史的这位嫡长女。三次春秋交替太长,帝王的喜欢又太短,史玥始终没有回心转意,皇帝也渐渐不再叩响仁明殿的门。本以为元祐帝后无非就这样相敬如宾地完成一段不太和睦佳话,可谁也不曾料到,史玥竟然怀孕了。皇后有孕,自古是祥瑞之兆,但在史皇后身上,却不是什么好的开始。史玥性烈,圣旨将下未下之前,便宣言:“若皇帝真娶了我,东宛嫡脉必定后继无人。”
史玥的父亲史勋进宫数次,先是谢罪教女无方,后又劝皇帝歇了立后的心思。可惜皇帝好似情深似海无法自拔,力排众议将史玥娶了回来。她进了宫门以后,整天没个好脸色,自从诊出喜脉,更是下令让仁明殿宫门紧闭,拒绝一切人来访,饮食全部由大宫女如意亲自照料。史玥没疯没闹,静悄悄地养胎让皇帝很满意。虽然史玥的种种作为总是让他闹个没脸面,但如果就这样得个嫡系子孙也不错。帝后二人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对龙胎不闻不问,群臣之中却像炸开了锅,上朝拐弯抹角地打探这事儿。皇帝被问得烦了,又没法直说自己被史玥排斥到宫门都进不去,只能敷衍了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十个月转瞬即逝,再怎么遮遮掩掩,皇后生子也是万众期盼国家大事。虽不是长子长女,但这位主出生就有嫡字冠头,可了不得。于是,在大雪埋没的腊月,皇帝的脑中全被史玥,和她那个生了一天一夜的孩子占满。“麻烦的人,连生个孩子都麻烦。”
皇帝如此说道。入了腊月,时间便像赶了快车一般,各家各户沉浸于年关将至的喜悦之中,日子在商贩吆喝年货中过得飞快。每一日的京城都比前一日更加热闹,雪地上映着张灯结彩,来来去去的人们恍惚的身影,红红火火。照理,宫中也要开始预备春节家宴的东西,加上皇后生子,这个腊月应该是热闹无比才对。可各位瞧了瞧皇帝恨不得垂倒地上的脸,和依旧小心翼翼的皇后宫人,谁也不敢开口抢这个油水活。“来这儿做什么?一切等皇后娘娘顺利生产后再说!”
一道老气横秋的声音,把送红绸缎的宦官拦在了仁明殿外。小宦官不断鞠躬道歉,低着头匆匆忙忙的走了。走出很远,恶狠狠地小声念道:“怕是过几天就要换成白的!小太监的话自然没人听到,刚刚气势颇强的老宫女仍站在大门口,一副谁也不能进的样子。她是皇后从家中带来的乳母,下面的人都叫她方姑姑。入宫的这些年,仁明殿的铜墙铁壁,就是靠她一个人筑起来的。她认死理,除了皇后同意的人,其他一律不得进。就连皇帝,也经常吃她的闭门羹。“姑姑,娘娘正找你。”
方氏急急走进内殿,跪在床前,看见史玥面色全白,瞳孔涣散,已然是油尽灯枯的模样,她心中悲痛,却不想在面上显得悲戚,只说:“娘娘放心,是位小公主,一切都好着呢。”
史玥微微嘲笑地勾起嘴角,虚弱地说:“一切都好,只有我不太好啦。”
方氏含着眼泪摇摇头,说娘娘慎言,哪里的话。史玥压抑着喘了两口气,轻轻说:“嬷嬷,我有件事求你,你要听好……”元祐六年,皇后薨,国丧三月,一切礼乐暂停,白缎映衬着茫茫白雪,一片无瑕。留一女,赐封号昭玥,名为“挽”。“挽”字自然是怜惜皇后为生女而逝,昭玥二字,却不知是恨还是爱了。这一年的瑞雪,到底还是没有将吉祥彻底带来。元祐二十三年,十七岁的昭玥公主和亲西陵。“小殿下,我们还有两天,就可以到西陵的皇城永定城了。”
夏挽在车内不轻不重地应了领头的臊眉搭眼护卫一声,半晌掀开车帘,盯着被毒辣的太阳晒得趴在马脖子上哼哼着的蒋达。蒋达,她的表哥,皇后亲哥哥的儿子。至于为什么不姓史,只能去问数年前发生在国舅史家的祝融之灾了。夏挽沉默片刻,开口道:“蒋仲之,你来车上。”
蒋达听了,立马坐直,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这可是喜轿,我可不好上去!”
夏挽说:“有什么不敢上轿的,我早都被东宛皇帝放弃,送我出了东宛皇城,败仗丢的脸面就算彻底还出去了,我是死是活跟他可没有关系,没准出点差错折在半路还更好呢。至于西陵皇帝那边,难道把我祸害成卑鄙无耻、顽皮贼骨的形象,对谁有什么好处么?大家一同来,一同走,同生共死,谁要做卖主求荣之人,也得看看卖得有没有价值,求不求得着荣。”
车内静静地给夏挽擦拭杯子的菱叶顿了动作,不语地退了出去。蒋达上车后,半死不活地瘫着,炎热天气和长途跋涉,让他差不离要学哈巴狗伸着舌头喘。他问道:“刚才出去的小丫头,是你的亲近人?“夏挽点头,不欲多说:“是。她奇怪着呢,不过没什么坏心思。她走了正好腾出个地方,让你躺着也舒服一些。现下马上到永定,咱们商量一下对策。”
蒋达小声重复道:“行啊,来吧,商量一下对策。”
须臾之后,他大喊大叫道:“对策?”
夏挽吓了一跳,嘘声道:“小声些!”
蒋达坐直,不可思议地看着夏挽:“妹妹,你到现在都没个对策,四平八稳地装什么!皇帝派嫡亲公主和亲,摆明自认湟河一战吃一大亏,自降身份,不愿继续兵戈相伐,顺便摆脱你这个占着大公主名头的花瓶累赘。你知道吗?”
夏挽扬了扬下巴,骄傲得仿佛累赘一词是在夸她纯净无害一般,说:“当然知道了。”
“东宛摆脱了你,西陵却在看你的笑话,把你当折辱的棋子,你也知道?”
“知道。”
“两国商定下来,你到西陵为三皇子正妃,但西陵多有不愿,恐怕只能落个侧妃名头,你可知道?”
“自是知道的。”
“那,你要嫁的那位三皇子,正是西陵太子的头号大敌,二人水火不容,斗得天翻地覆,你也知道?”
“不错。”
蒋达瞪大眼睛:“我们出来快三个月,你内心对自己面对的现实如明镜一般,但一点应对办法都没有?”
夏挽说:“不尽然。我有一个尚未完全成型的计划,现在想请教哥哥来助我想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看着夏挽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蒋达胸中一窒,说:“传闻史皇后聪明无双,尤其精通数农商,看你这副傻样子,真是半点不像她。”
蒋达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自己,搞得夏挽一头雾水。他缓缓地说:“好妹妹,空城计是给敌人唱的,不是给自己。”
夏挽无语片刻,说:“我真的有计划,不是骗你。”
蒋达叹气:“那你说来让我听听。”
夏挽同他耳语一番,这般这般,那般那般,蒋达一边听一边食指与拇指搓捻着,眉头紧锁。轿子内的空气似是止住了流动,空剩阳光照着灰尘飞扬。过了好一会儿,蒋达说:“此计可有生路。你年纪不大,主意倒是不小,是我小看你了,对不住在先。话说回来,妹妹让我帮忙就如此心安理得,不给半分好处,可见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道理领悟得很透彻。”
夏挽丝毫不愧疚地说:“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一命呢,好哥哥。”
蒋达轻嗤一声,摇了摇头。夏挽没再得逞后作声。在蒋达没有为了保命而改作他姓,还叫作史达的时候,他可以骄傲地说自己的父亲史瑞,乃当朝工部尚书。风云莫测一弹指,人生变幻须臾间。史玥嫁到皇宫里去后七年,史瑞史玥二人的父亲、位列三公之一的史勋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想回到亳州归隐,皇帝表面上允了,但史勋走到半途被一群训练有素的山匪所截,尸骨无存。那可是在朝为官四十载,差不离一手遮天的史勋。所携带的随从七八十人,竟无一人生还。若说山匪如此霸道,东宛岂不早都翻了天?这种种迷雾之中没有皇家的手笔,谁能信呢。消息传到京城后,皇帝轻描淡写地安抚史瑞,让他得了加官晋爵。可经过这么一出戏,史瑞明白了皇帝早对史家忌惮有余、欲除之而后快的意思,从此心死如灰,让妻子温氏把唯一的儿子偷带出家,改了和史家五服之内毫不沾边的蒋姓,捏造了一场走水假象,自饲火海。蒋达蒋仲之被母亲藏在城外,并没有遭皇帝毒害。生母温氏对这些从不避讳,明白确切地告诉蒋达,皇帝将史勋祖父逼死,毁坏了史玥姑姑原本的幸福安乐,压制父亲让他一辈子不得志。同时,在他恨恨地对母亲说自己长大后要报仇的时候,温氏淡淡说道:“不过是惹皇帝猜忌,四分五裂罢了,落到史书上也都不过寥寥一笔。身前身后,名声并不能伤你分毫。若被负的人都去寻仇,被寻仇的又返回去寻仇,哪儿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况且,上一代人的恩怨,你未必看得全,皇帝留我们,未必是没有发现我们,而是想让这件事了结。你祖父的心思,谁也看不透,谋反的帽子虽没有直接扣下来,可也不是全然浮萍无依的推测。我不敢说一定,但他父子二人最后行径,恐怕是畏罪之下的举动。我不瞒你,是不想让你活得糊涂,却不是让你背上枷锁,仇恨一生的。仇恨是促人走得最快的东西,也最损耗人心,若你被怨念缠上,恐怕一生都无法光明磊落,做回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酷爱读书,可寻不到汗牛充栋的家,也不敢入仕、经商,生怕皇帝再起斩草除根之心。蒋达心中憋屈,也无处可躲。后来,夏挽在温氏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二人一合计,便准备一起去到西陵,这才有了夏挽自荐和亲一事。温氏知道后,也并不伤感,和儿子作别,回了温家老家,彻底养老去了。由此观之,说夏挽救了蒋达一命并不贴切,或者说,并不全然贴切。蒋达熟读地方志,对西陵有不少了解,否则,就算日子再怎么难过,他也不会逃离故土,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西陵乃大国,是东宛的四倍有余,兵力财力皆胜于后者。西陵皇室姓谢,已有皇储为皇四子,也是嫡长子。按理说嫡长子是太子,朝中局势该是一边倒才对。可坏就坏在皇后出身不好,且常年病怏怏的清瘦,好像没多久就会一命呜呼的样子。皇贵妃母族郑家势力强大,堂哥郑太元是西陵挂印大将军。三皇子晋王谢修便是皇贵妃膝下独子,才学傲人,据传言风采不输太子,暗暗支持他的人倒也不少。晋王功绩有佳,太子也不让分毫。该做的一件不少,领军打仗,赈济灾民,且每次都不邀功,分寸拿捏地得体。太子没有大过错,废黜就无从谈起。不论晋王怎么挑事,太子谢棪都不慌不忙地四两拨千斤,用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把晋王闷的毫无办法。夏挽此次和亲,便是给晋王做妻。蒋达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晋王谢修是个花心大萝卜,昨日我在客栈打听到,永定城正传着风言风语,说吏部尚书的女儿正因为这事儿闹脾气,你这正妻之位,岌岌可危。”
夏挽“暧”了一声:“永定城近年出了一位了不起的第一公子,楚渊。此人声称自己有腿疾,从不见人,连皇帝也不见,倒是见过太子,”女孩儿眯眯眼睛,说“我有办法结交他,通过他把西陵朝廷了解个大概。吏部尚书的事情不必着急,哥哥你呢,只要先替我看看地图就好。”
蒋达挑眉,说:“昭玥公主,也并不是那么纸老虎啊。”
夏挽依然笑着:“昭玥公主虽不是个父母双全的公主,但毕竟来自宫墙。”
蒋达似笑非笑地看着夏挽,说:“是吗?宫墙里来的妹妹,说实话给我听听,你父亲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