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夜,滂沱大雨在城中肆虐。 城东奚家,独栋别墅外面,昏黄路灯照着贴了封条的黑色铁门。 袅淡的光没入黑夜,给这场雨镀上一层脆弱的温度。 奚漫抱膝蹲在角落,她背着书包,身穿私高校服,孤零零的,不时打着战栗。 直到此刻,她整个人仍有些恍惚。周一去学校时还好好的,周末回来,家里已是天翻地覆。 父亲被带走,奚氏所有资产被法院查封,亲戚朋友不敢接她电话,那群讨好奚家的人一夕之间没了踪影。 雨水顺着别墅大门前的屋檐砸下来,形成水柱汇聚在她脚边。 奚漫脸色惨白,饥饿和寒冷侵吞着最后的意识,却抵消不掉她心底的不安与惶恐。 她不时抬头看前面的路口,瞳底隐隐流露几分忐忑的期许。 奚家的变故如今全网皆知,他肯定也看到了。 他会来找她吗? 就连奚漫自己也有些意外,此刻脑海中最先想到的,居然是那双漆黑瞳仁,以及里面跳跃着的金箔似的灼光。 雨势越来越大,夜越来越深。 路口静悄悄的,始终没有人出现。 她攥紧书包上悬着的许愿瓶吊坠,收拢的五指惨白,不见血色。 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奚漫昏昏沉沉间手上无意识用力,吊坠上的粉色许愿瓶顺势从书包上扯落。 奚漫身子颤了颤,立时苏醒。 一辆车子由远处驶来,明亮的车灯笼罩住她,奚漫指间一松,许愿瓶滑落在地,跌进脚边汇聚的浅水坑。 她来不及去捡,隔着雨幕怔怔地看向那辆车。 驾驶位车门打开,男人撑开一把黑伞,下了车疾步朝她走来。 车灯的光线从身后铺在他双肩,勾出男人清隽柔和的下颌轮廓,白衣黑裤,斯文俊朗。 沈温手里的伞尽数遮在她头顶,在她跟前缓缓蹲下。 看着女孩脆弱无助的样子,他心上一疼,哑声开口:“对不起,三哥来晚了。”
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奚漫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感动。 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握着伞柄,另只手微微曲起,将她沾上雨水的一缕青丝勾在耳后,温凉指腹顺势拂过她脸颊那滴晶莹的泪珠。 “漫漫不哭,三哥来接你回家。”
他极尽轻柔地开口,声线温润清透,一如他的人一样。 奚漫被他搀扶着起身。 上车前,她扫过空无一人的四周,似在找寻什么。 沈温察觉她的异样:“在等人?”
奚漫摇了摇头。 已经这个点,除了沈温,今夜大概没人再来。 她最后怔神地看着地上的许愿瓶,透明玻璃制成,小拇指大小,里面是粉色的夜光沙。 此刻瓶身沾满泥泞,瓶盖敞开着,粉色夜光沙洒落一地。 ====七年后==== 清晨,春雨初霁。 轻薄的日光顺着别墅二楼窗帘间的缝隙,悄悄漏进卧室一隅。 桌上手机屏幕亮起,伴随着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柔软的大床上,奚漫拢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 她蹙着秀眉,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几下,真丝绒被里探出一节白皙手腕,刚做完美甲的手摸索着寻到桌上的手机,熟练关掉闹铃。 耳边安静了,她的手重新缩回被窝,继续闭着眼假寐。 这次却没再睡着,被闹铃吵醒前做的那个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确切来说,那不是梦,是她这些年深埋于心的记忆。 原以为多年过去,她对那段记忆早就淡了,如今却又被一场梦勾起。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遗忘,只是刻意回避,不愿提及。 她记得当初的彷徨无措,惶恐不安,也记得独自一人缩在奚家门外时,雨水寒风裹挟着身体,凉意入骨。 奚漫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拢紧身上的被子。 平复一会儿,奚漫摸起手机给沈温发微信:【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等了几分钟,对面没动静。 奚漫从床上爬起,趿着拖鞋去浴室洗漱。 从楼上下来,莫姨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笑着招呼她用早餐。 落地窗前,奚漫注意到外面地上的湿潮,诧异:“昨夜下雨了?”
莫姨接话:“后半夜下了一场,今早起来,院里的春梅长出小花苞了,漂亮着呢。”
奚漫正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粉嫩的花骨朵含羞待绽,甚是好看。 她拿手机拍了张照,去餐桌前坐下。 莫姨已经麻利地将早餐摆放好:“先生刚过完年就出差去外地,到今天少说也有一个月了,工作总这么忙。”
奚漫在吐司面包上刷了点蜂蜜:“沈家堂兄弟多,薄商集团的掌舵人却只能有一位,三哥想掌权难免压力大,忙很正常。”
想到什么,她喟叹一声,“下周就是他生日了,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
“今年是先生三十岁生日,先前又刚做成一个大项目,听说沈老爷子高兴,沈家那边要好好庆祝,先生到时候肯定回来。”
“也对。”
她差点忘了,即便赶回来,三哥的生日也不会跟她一起过。 奚漫浅浅扯出一抹笑,手上的面包索然无味。 当初奚氏遽变,父亲旧疾复发,最后没抢救过来。 项目出了那么大的事,甲方要问责,奚家又被沉重的债务压着,根本没人愿意蹚这浑水。 那年沈温把她带去沈家,沈温的父母拒而不见,她最后连沈家的大门都没进。 也是那时候奚漫才发现,人都是利己的。 曾经沈伯伯和父亲好的如同亲兄弟一样,沈伯伯还说想收她做干女儿。 可是奚家出了事,什么情分都没了。 袖手旁观的人太多,沈温不惜与父母翻脸,也坚持要把她养在身边的这份情意,才显得格外珍贵。 让她深感动容,且无以为报。 父亲没了,奚家也没了。 这些年,整个澜城想看她笑话的人太多。 而护着她的,只有沈温一个。 奚漫手机点开微信,先前发出去的消息,沈温还没回复。 思索着,她又把刚刚拍的照片发过去:【三哥,家里的春梅开花了,好不好看?】 他应该在忙,一直没动静。 奚漫把杯中牛奶喝完,拎着包包出门。 她这几天忙着给沈温准备生日礼物,直接驱车去往沈汐瑶工作的地方。 沈汐瑶是沈温的亲妹妹,著名陶瓷大师华修竹的徒弟。 工作室地处城郊,白墙青瓦,典型的中国风建筑。 这里环山绕水,景色清幽,是华修竹打算安度晚年的地方。 奚漫常来,驾轻就熟地将车驶进院内,停在泊车区。 开门下车,余光瞥见旁边停着一辆Aston Martin。 阳光下,蓝色车身被镶了一层夺目的光泽,车身线条多次变幻,却又完美衔接,透着浑然天成的凌厉。 这里常有豪车出没,但这种张牙舞爪的车,奚漫还是第一次见到。 “别看了,这辆车八位数,全球一共也没几辆。”
说话的是华阳,华修竹的儿子,沈汐瑶的师兄。 他倚在奚漫的小轿车后门,对她比了一个数字。 奚漫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赶紧把华阳拉开,重新坐上驾驶位。 华阳:“你干嘛?”
“我换个车位,离他远点。”
蹭花了她可赔不起。 华阳:“……” 重新换位停靠,奚漫目测了一下与那辆车的距离,这才放心地下车。 华阳走过来笑她:“沈温也不差钱,你怕什么?”
“我三哥不差钱,但是我穷啊。”
又朝那辆跑车看一眼,奚漫悄声问,“阳哥,你们这儿有客人?”
华阳挑眉:“是客人,但不是顾客。”
“?”
“我爸一位故人的外甥,刚回澜城,过来探望。”
奚漫点头,朝工作室内看一眼:“汐瑶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你的素坯已经好了,就在里面。”
进工作室,华阳把一片白色的素坯给她,又帮她打开绘瓷专用的颜料和画笔。 之前失败过好几次,奚漫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番,这才开始动工。 华阳倚在桌旁看她:“确定还是自己动手?”
奚漫低头反复检查着那块素坯:“这是给三哥的生日礼物,自己动手才更有意义。”
“行吧。这些年你时不时过来蹭课,算是我爸的半个徒弟了。我爸常说,你在陶瓷绘画方面有天赋。”
华阳凑身过来,“听说你辞职了,要不考虑改行,来我们工作室得了。”
奚漫笑:“我对现在的工作挺满意,暂时没有改行的打算。”
“那你怎么辞职了?”
“对老板不满意,决定换个老板。”
“……” 工作室冷场两秒,华阳被她逗笑:“说起来我还挺好奇,你既然学的金融,干脆进薄商,去沈温身边帮他不好吗?”
奚漫想了想,摇头:“三哥已经很照顾我了,我觉得工作和生活还是分开比较好,不能事事都依靠他。而且我如果去了他的公司,以后在家里也是聊工作,那多没意思?”
停顿少顷,她眼神里满是憧憬,“家嘛,还是得温馨一点,不能冷冰冰的。”
两人正聊着,外面一串高跟鞋的“哒哒”声伴随着女孩子的惊呼:“妈呀,那张脸也太帅了!接下来我得吃素一周,才能对得起我这双眼睛!”
奚漫抬眸,托腮看着姗姗来迟的沈汐瑶:“你可算来了,大早上说什么梦话呢?”
“是真话。”
沈汐瑶贴过来,“漫漫姐,刚才外面站了一个人,巨帅!”
看她一脸花痴相,华阳哂笑:“到底是有多帅,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沈汐瑶骄傲地扬起下巴:“世面我当然见过,我那么多堂哥,加上我亲哥沈温,个个都帅,我自认对一般的帅哥是有免疫的。”
话锋一转,她音量不自觉提高,“但是刚才那个,颜值是真的强!”
华阳正欲接话,忽地反应过来什么,问她:“在哪看见的?”
沈汐瑶朝后指:“就在楼梯口。咦,他好像是从二楼下来的,那张脸面生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华阳转头朝外面看:“他人呢?”
“走了,开着跑车走的,他的跑车也巨帅!”
华阳跑外面看了一圈,折回来,拿手机拨电话过去:“你人呢,说好中午留下来吃饭的?”
“行吧,反正以后你就留在澜城了,有的是机会见。”
…… 沈汐瑶去接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奚漫,转头问华阳:“师兄,澜城能开得起那种跑车的屈指可数,他是谁呀?”
华阳手机收进口袋:“他叫简灼白。”
奚漫蓦地抬眼,捧着咖啡杯的白皙指节微收。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她恍然间怀疑自己幻听了。 “姓简啊。”
沈汐瑶手指在咖啡杯壁上随意弹两下,“简驰集团的董事长简季白是他什么人?”
“是他大哥。”
华阳简单介绍,“他这些年一直在国外读书,顺便负责简驰集团在海外的业务,如今回国,可能要帮着他哥接手国内的产业了。”
沈汐瑶看向奚漫:“我哥在薄商负责医疗板块,生意上和简驰集团常有竞争,如今简家多了个帮手,不知道对我哥有没有影响。”
奚漫没接话,咖啡蒸腾的雾气遮住她眸中异样的情绪。 沈汐瑶又问:“师兄,你俩好像挺熟的,觉得他怎么样?”
华阳摇头:“生意场上的事我又不懂,不过简灼白父母走的早,跟着他哥相依为命。这小子高中那会儿放荡不羁,是出了名的纨绔二世祖,后来连高中都没读完,就被他哥送出国了。”
“这些年我和他也只是偶尔联系,他在国外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海外那些产业在他手底下发展的很好,这七年是去外面洗心革面了也说不准。”
这种富家子弟,再配上那张逆天的颜值,沈汐瑶瞬间脑补出鲜花美酒,左拥右抱的画面,啧啧两声:“原来是风流浪子改邪归正的人设。”
“就他?”
华阳笑着摇头,“浪子是真的,风流还真沾不上边,听说他以前总追着班里一个女生……” “你俩也太八卦了。”
奚漫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指着手里的素坯问沈汐瑶,“图案我画在这个区域,你觉得怎么样?”
沈汐瑶一心吃瓜,敷衍点头:“行,你自己看着画。”
继而充满求知欲地看向华阳,“然后呢?师兄,你接着讲。”
奚漫:“……” 华阳:“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他厚着脸皮追了两年,全校轰动,不过人家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始终对他不屑一顾。”
华阳叹惋一声,“简灼白后来能听从他哥的安排出国,兴许也跟这段情伤有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至今别说谈恋爱了,就没女人能近他的身。”
沈汐瑶听完唏嘘:“原来还是个情种呢,少见。”
还有工作要忙,八卦完,华阳和沈汐瑶各自回到工位上。 工作室重新回归平静。 想起先前看到的那辆跑车,奚漫鬼使神差地又朝外面看了眼,思绪不觉有些飘远。 桌上手机嗡声震动,奚漫回神,收到沈温的微信。 先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如今有了回复。 三哥:【会尽快回。】 【花拍的不错,好看。】 奚漫心上一喜,先发了一个“小兔子转圈圈”的表情包。 又急忙敲字:【三哥,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_^* 】 等了一会儿,沈温没有再回。 奚漫退出聊天界面,看到朋友圈动态显示有红点,她强迫症地点开。 最新动态是一个备注为“简少爷今天学习了吗”的微信好友。 这个备注,让奚漫有一瞬间的恍惚。 五分钟前,他发了一张蓝天白云的风景照,定位是澜城。大概是随手拍的,画质模糊得像六百度近视的人眼中看到的世界。 [郭允]:我们灼哥拍照路子就是野,别说,越看越像艺术品!(/赞) [秦赴回复郭允]:允子别吹了,看完他这图,我以为我瞎了。 [郭允回复秦赴]:哈哈哈哈哈 [秦赴回复郭允]:准备准备,晚上给灼哥接风! [郭允回复秦赴]:行,我到时候多叫一些老同学,热闹热闹。 [郭允回复秦赴]:对了,叫不叫奚漫? 郭允和秦赴的聊天在这里终止。 奚漫失神地看着这条动态。 他当年走的悄无声息,这几年从未发过朋友圈。 她都快忘了,他们俩居然还留着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