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桑觉得很吵。 她闭着眼睛,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往往,尤其是那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他似乎一直都在。 他不去上班的吗? 工资够扣吗? “医生。”
她听到那男人问,“她退烧都四天了,怎么还没醒?”
医生的回答一成不变:“这主要还是得看病人的情况。”
后面则是一长串的专有名词,翻译过来大概是她这几年身体亏空得厉害,贫血营养不良,再加上染了风寒,所以就发烧了。 至于为什么一直不醒,那就是心理病了。 医生说,再给她点时间。 绮桑不太明白,为什么还要给她一点时间。 而且,病人不是应该静养的吗? “我跟你说。”
四周安静下去,那个男人就又开始了他惯常的开场白,“你那个勇敢市民的表彰下来了,沈哥说他昨天跟领导喝酒提了一嘴,对方看了你高中的成绩单,觉得可以考虑今年把内推名额给你,这样你不用考试就能进警校了。”
绮桑:“……” “啊对了。”
他继续,“那个表彰有奖金,我捏了捏还挺厚,先给收起来了,你醒来记得跟我要。”
绮桑:“……” “平安申请去隔壁市了。”
他絮絮叨叨,“人口贩卖那个案子基本了结了,收集到上千张‘收据’,平安申请做后续寻找工作,能找到一个是一个,找到一个就多一个一家团聚。”
“你外婆那张……”他停顿了半秒,“暂时还没找到。不过有时候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绮桑想,是啊,那么小的孩子在枫城城破当晚被卖掉,凶多吉少才是最有可能的消息。 有时候,他们找的不是结果,而是心安。 “你还不打算醒吗?”
他压低声音,“住院费很贵,我都已经在跟老头子借钱了。”
绮桑:“……” *** 昏睡的日子没有时间概念,绮桑能察觉到身边来来去去的医护人员,也有她熟悉的陈阿姨给她换衣服擦身,大家都安安静静地。 只有远扬来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吵。 她才会觉得,原来又过去了一天。 “我跟你说。”
又是很熟悉的四个字,“廖临水的案子判了,死刑,你要是再不醒估计都赶不上我们组聚餐了。”
绮桑:她为什么要和他们组聚餐。 “我跟你说。”
远扬的世界似乎真的有很多可以说的话,每次来都一点停顿都没有,“你那个小吃店隔壁的那家糕点铺老板娘来医院看你给你送了好多糕点,我怕坏了都带到局里分掉了。”
绮桑混沌的脑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小吃店旁边糕点铺的老板娘是谁,但是对她为什么会送好多糕点给她这件事,一无所知。 来例行检查的护士打断了远扬的絮絮叨叨,给绮桑量了体温,检查了她身上的各种仪器,走的时候调侃了一句:“远警官你对你女朋友真好,每天都来。”
一阵乒乒乓乓的兵荒马乱,绮桑听到远扬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她不是我女朋友。”
“这话别乱传啊,对女孩子的名声不好。”
护士挺惊讶:“那你还每天来看她?”
远扬:“……那个,我们领导觉得她很有当警察的潜质。”
远扬:“她读书很好,到时候警察学校毕业归队说不定会当我领导!”
护士:“……” 绮桑:…… 她现在如果醒着,应该会很烦躁,她以后如果真的变成他的领导,她应该会把他工资扣光。 护士的推车声音远了,又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绮桑听着远扬在她病床旁边凳子上挪腾了半天,说:“你别听她们瞎说!”
绮桑:…… 她觉得她昏睡很久了,早上陈阿姨过来帮她翻身换衣服的时候,护士还特意叮嘱需要给她做个全身肌肉按摩,护士说,要不然得生褥疮。 她知道褥疮,她外婆当时最怕躺床上不能动的时候会生褥疮,那真的得是一直躺着的人才会有的病。 可为什么远扬来的时候,和她聊的都是外面的世界,聊天的态度,像是她马上就要醒来的样子。 *** 那天应该是个大晴天,绮桑能感觉到护士拉开窗帘,阳光晒在手上的温度。 枫城的大晴天很少,只要有阳光,每个人家里的窗户都一定全开着,呼啦啦刮起来的穿堂风也带着阳光的味道。 那天,远扬来得很早,和护士打招呼的时候说是陈阿姨家里有事,一时半会找不到代班的人,所以就他来了。 护士那天也特别忙,走路都是用跑的,说话语速噼里啪啦。 绮桑慢吞吞地脑子里只闪过了几个关键词,先擦身,换衣服,然后给她肌肉按摩。 绮桑:…… 远扬:“……” 在那一刻,一个沉睡不愿意醒的和一个大清早刚醒的的两个人,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默契,尴尬似乎能穿越昏迷。 “那什么……”绮桑甚至都能觉察到远扬正在挠头,“护士跑太快了……这是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事吗?陈阿姨应该明天就能过来了。”
绮桑:你回家! “那什么……”他嘀咕着咽下脏话,转身去了洗漱间,“是不是得用热水?”
绮桑:? 他的动作真的非常好猜,转身去洗漱间,拿了脸盆发现洗漱间没有热水,又把脸盆放好,从她床头柜拿了热水瓶。 他是真的,在给她准备擦身。 绮桑在这一刻仿佛听到她外婆在天上冲她叹了一口气。 绮桑想:好婆,你现在真应该用烫红的砂锅砸他的! 因为远扬真的掀开了她身上的薄被,半晌,拉起了她的手。 温热的毛巾覆盖在她手背,绮桑的眼皮剧烈跳动,可惜远扬没看见,他正在挣扎自己应该是像自己洗脸一样咔咔地搓,还是像洗豆腐一样慢慢地揉。 好像哪一种,都不是特别合适。 他从来没有照顾过人,也从来没有牵过姑娘的手,更别提护士后头交代的换衣服和按摩。 他现在脑子混乱得不知道应该抓哪一个重点,身后一声卧槽,他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要弹起来,却又因为刚才弯腰的姿势太过僵硬,这一弹直接让他整个人都往前扑。 前面是躺着的绮桑。 他当然不能扑上去。 所以他动作迅猛地双手一抓。 …… 远扬就看着自己两只爪子非常非常精准的抓住了绮桑平躺着的胸口。 胸……口…… 大概也只有零点几秒,他又马上靠着自己比一般人强健得多的肌肉反应硬是做了个虚空起腰,刷地一下站直了。 但是手却不自觉地伸到了背后握紧,害怕刚才那零点几秒的触感入侵自己的大脑。 身后那个喊卧槽的人是康平安。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远扬这一系列惊险无比的动作,重点歪到了外太空:“你刚才差点压死她!”
远扬:“……” 绮桑:…… “你怎么来了?”
远扬不自在的捏紧自己的手,声音发紧。 康平安回答:“我调令通知下来了,今天中午走。”
所以他来和绮桑告别。 “下次回来,她应该能醒了……”康平安圆圆娃娃脸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贼大,最后一个字岔了音,“吧?!”
应该能醒的绮桑正平静地看着他们,表情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哀乐,眼瞳一如既往地漆黑如墨。 康平安惊讶不安加惊奇尴尬的小小声:“操|你把她压醒了……” …… *** 绮桑醒了。 大家都说她是被远扬压醒的,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远扬和她都心知肚明。 远扬至今都没把手从背后拿出来。 绮桑只在医生在问问题的时候简短回答了几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她以为她会有很多话想说的,比如她不可能当警察,比如糕点店老板娘为什么要给她送糕点,比如你为什么每天都来。 她自己都没想到,医生走后,安静尴尬的病房里,她问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你屁股后头的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到底装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大坨,坐在凳子上嘎吱作响,每次他过来都不用说话她光听声音就能知道。 远扬和康平安对她问出来的问题目瞪口呆。 绮桑慢条斯理地躺平,把被子一点点拉到脖子以下。 医生说,她醒了就没事了,心病治愈需要很长时间,医生让她慢慢来。 她拆开了勇敢市民表彰的那个信封,确实挺厚,正好够还掉远扬帮她垫付的医药费。 她瘦了一大圈,出院的时候衣服宽宽大大的罩在身上。 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之后发现这个世界变化挺大,盛夏变初秋,廖临水变成了一抔土,顾力勤还没正式审判,但是因为夜夜无眠天天都说自己看到鬼,被同看守所的室友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但是这些东西,好像和她都没什么关系了。 她从一个睡觉都很奢侈的大忙人变成了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她可以维持着一个姿势从清晨坐到傍晚,看着枫城雾起雾落。 她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断了,没有外婆,没有顾嘉嘉,她发现就已经没有让她睁开眼睛就需要起床做的事情了。 悲伤淡淡的。 失落也淡淡的。 心情也像是老化掉的照片,模模糊糊的。 这是她最擅长的状态,淡漠会变成一层透明粘稠的保护膜,让这些淡淡的情绪不会加深,不会变痛。 只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这层膜还能撑多久。 第一次失态,是远扬害的。 他太烦了,不停地给她买玉米,告诉她顾力勤的消息,还拿着82号的地契跟她说,如果她提交申请,根据她外婆那张解放前的地契原件,说不定可以把82号直接划在她名下。 “顾力勤最少无期,现在严打,死刑的可能性也很大,他走了以后这屋子如果没有继承人就直接收归国库了。”
远扬絮絮叨叨,“我想你外婆总也希望能留下82号的。”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惯了。 绮桑上次突然高烧不醒的事情吓到他了,医生也跟他说,尽量多跟绮桑说一些实际发生的事情,让她对未来能有期待值,或者说,让她找到能和世界连接的纽带。 他庸俗,想到的纽带就只有82号了。 房子落地生根,在他看来是最坚固的纽带。 “82号挺大的,你一个人住还能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重新修缮一下。”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 一直不说话的绮桑却突然开口了,她问:“谁说的?”
远扬一怔。 “谁说,我外婆想要留下82号的?”
绮桑问。 她太长时间不说话,之前的声带损伤也没有完全养好,现在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多了很多颗粒感,粗粝的,更锋利。 “那房子是宁家人的,他强抢了我外婆,把我外婆关在82号殴打强|奸生下孩子又把孩子卖掉,这样的地方,我外婆为什么会希望能留下?”
绮桑问。 远扬张着嘴。 他没想到这个角度,也没想到绮桑会突然开口说话。 绮桑看着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的年轻警察,说:“我想放火烧了82号。”
恶狠狠的:“我想放火烧了82号,烧了嘉嘉代销店,烧了美心小吃店,烧了顾国富的窝棚,丢个炸|弹把码头炸了。”
远扬:“……” 这姑娘黑漆漆的眼瞳一眨不眨的,说话慢吞吞,吐字清晰又没有语气起伏地说出那么长一段话,真的挺吓人的。 他在教育她不能放火和放任她发泄中间纠结了一秒,说:“你……要不先把82留下来,到时候那地方就是你的房子了。”
他纠结:“然后我去工地给你借个大锤,你可以把顾力勤的屋子给砸了。”
“比放火好,放火真犯法,哪怕烧自己家也不行。”
绮桑:“……” 她闭嘴。 安静了半秒,远扬又问:“除了放火丢炸|弹,你还想做什么?”
绮桑歪着头看着院子里的雾,幽幽的:“把你的手剁了。”
远扬:“?”
远扬:“……” 远扬:“!!!”
他本来就只是虚虚地坐没坐相的半蹲在藤椅上,这回被吓得直接一屁股往下一滑。 手肘上的肉被卡在竹板凳的缝隙里。 惨叫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