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淌过斜铺的瓦檐,轻盈洒在向家府邸的东面跨院里。花圃内花团锦簇,流光溢彩;花圃外少女窈窕,鬓影衣香。谢依云凝着愁眉,手持剪刀站在小栅栏外,每见长势倾斜、蜿蜒,影响花圃美感的枝叶,便将它轻轻裁剪下来。经过她亲手裁剪的花圃,有些地方变得精致美观,也有些地方显得畸形狼藉。她不是花匠,更不是负责照顾这片花圃的丫鬟,而是这个院子的主人。她最近总在睡梦中忽然惊醒,强烈的的惊惧感从心底里升起,传到头顶与脚心,使她再难入睡。每当她满心压抑,无所适从之时,便会来这花圃里散心。以往她来这边散步剪花,不到一个时辰就感到困了,随后回房便能睡着。今天不同,她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闷。于是时间像月光一样冰凉,不觉间已是四更鸡鸣之时。谢依云抬眼望月,迎着干净的月光,她心里的惊惧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悲伤。“他应该会原谅我吧。”
谢依云心里这样想,不再夷犹,放下剪刀,准备回房。向飞尘站在两院相连的月门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圃旁的少女。月光下,五彩缤纷的花圃与姱容修态的她很是搭配,人像花,花也像人。只不过花圃里略微少了一点纯真与美好,如果能从白鱼镇外的雪篠山上连根挖取两株桃树,移栽到这花圃里就更好了。或者说,这个院子里并不缺桃花,因为谢依云本身就像一朵粉艳的桃花。向飞尘昔年有至少五次机会摘走这朵桃花,可惜当时的他不解风情,每每拒人千里。随着年龄增长,他慢慢觉察到她那醇如琼浆,不饮自醉的美,然而她已不怎么给他机会了。向飞尘和谢依云并非表兄妹,他们能相识相知,根本原因是向雨河和谢元魁是多年的挚友。早些年向家还不算特别鼎盛的时候,谢元魁和向雨河义结金兰,肝胆相照,一起游历了很多地方。后来向雨河继承向家一事上,谢元魁也曾鼎力相助。谢依云是谢元魁的独女,记事不久又给向雨河磕头,认了义父,深得二人宠爱。这便是谢依云能在向家拥有自己的院子的主要原因。谢依云从小喜欢来向府玩,但是同辈的向星腾、向睿才又非常不喜欢她,经常挑刺、找她麻烦,唯独向飞尘叫她妹妹,还替她出气。因而在向家兄弟姐妹中,谢依云和向飞尘最要好。向飞尘五岁时,别的兄弟姐妹还在抢糖果、捉迷藏打闹,他已开始习武。向家绝学惊鹤拳被他日复一日地打了五年之久。这期间谢依云从粉妆玉琢的女娃娃长成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每当向飞尘在院子里的空地处打拳,她便提一只小木凳来院里坐下观看。后来她从许多心灵手巧的丫鬟手中学到了糕点的做法,每天都会亲手做一点点心送到向飞尘的院子里。那时她看他,眼睛里总是泛着雪亮的光。而今向飞尘十六岁,武道境界达到通源境巅峰,已是半只脚踏进吐纳境,掌握了些许源力的使用技巧,成为向家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翘楚。他不再打拳,改练向家另一套需要源力支撑的绝学,长风光寒剑。谢依云依旧会给向飞尘做各式各样的点心,并且故作凶厉,用命令一般的语气说道:“飞尘哥,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必须吃掉!”
然而两小无猜的他们,毕竟还是有了隔阂。谢依云眼中那雪亮的光,早已消失无踪。她喜欢他的时候,他一心练武,不懂男欢女爱;而今他发现她的美丽对她满心好感,她却好像不喜欢他了。这一点真是太遗憾了。唯一让向飞尘欣慰的是,霞明玉映的依云妹妹,总归没有像向星腾、向睿才、向文阑等堂兄弟一般刻意疏远他。昨天白天有些奇怪,谢依云像往常一样做了点心送来向飞尘的院子里,但她没说“你必须吃”之类的话,反而尤为低郁地说道:“飞尘哥,我的手艺还不如府里的丫鬟们好,你不想吃可以不吃。”
向飞尘当时就问谢依云有什么心事,她却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向飞尘看着她的背影沉吟许久,决定先吃点心再练剑,闲下来再去找她。尔后向飞尘直到半夜起来方便时才想起这件事,猜测谢依云有可能没睡,便来这边跨院看看,正好看到她心不在焉地修剪着花圃。谢依云在花圃里逗留了多久,向飞尘就在月门下站了多久。“喔喔喔——”的雄鸡叫声响起,谢依云累了,向卧房走去。向飞尘反复咬牙数次,终于轻声唤出谢依云的名字。“她听见就表白,没听见就算了。”
他心里这样想,整个人却已紧张到极点。谢依云的前脚已踏过门槛,后脚顿在原处不动。片刻过去,她狐疑地回望扫视,过了好一会才看到月门下的漆黑人影。向飞尘顿时感觉腹里燃起熊熊烈火,全身都变得滚烫,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谢依云长发披散,全无头饰,身着月白千褶裙,脚踏红梅刺绣鞋,轻灵地来到月门前,眉梢微微上扬,掩嘴笑道:“飞尘哥,你不会一直站在这里偷看我吧?”
向飞尘认真端详她的如花笑靥,只觉眼前的画面瑰丽如梦,渐渐遗物忘形,静站原地宛如木偶。谢依云静等片刻,细眉一横,大声说道:“笨蛋!你来我的院子干什么!”
向飞尘惊了一下,讪讪地别过头,期期艾艾地说道:“我看你白天好像不开心,就过来看看。”
谢依云冷笑道:“所以你等到天快亮才来!?”
向飞尘只觉身如火焚,咽喉已被火焰烧干,一个字也说不出。谢依云生气本是装出来的,害怕向飞尘觉察她的秘密。但是她生气过后,立刻想到向、严两家为雪篠山矿脉而决斗的事情,惊呼道:“飞尘哥,今天可是你和严俊树决斗的日子,你怎么不好好睡觉啊?”
雪篠山不仅开满桃花,而且遍地财富。十几年前,有樵夫上山砍柴,偶然发现依山的星牖月窗。这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孔窍,内部闪着极其晦涩的光亮,明亮天光几乎将它的光芒全部盖住。樵夫还是不小心跌倒,眼睛刚好凑近孔窍才碰巧发现的。樵夫出于好奇,用柴刀劈开孔窍,惊讶发现山体内部藏着许多黑色的、会发光的石头。这些石头的光泽黯淡极了,若非孔窍里的确透出过光亮,樵夫会怀疑它们根本不发光,只是反射阳光罢了。樵夫猜测这些石头可能是制造玉石的原材料,怀着侥幸心带了几块石头去白鱼镇较大的当铺里估价。掌柜很识货,一眼识出这些石头全是源石,只是杂质极多,导致纯度极低。源石当然是宝物,吐纳境以上的武者,每当到了瓶颈,极难凭自身力量突破,这时就需要源石提供力量辅助。武者境界越高,对源石的需求越大。因而在许多大国、宗派,通用的货币不是金珠或错刀,而是纯度合格的源石。甚至源石储备这一项,可作为衡量一国或一派强弱的重要因素。对小小白鱼镇中的武者们而言,与源石有关的事情,都不算小事,哪怕雪篠山上的源石品质极次。樵夫发现源石的事情很快惊动向、严两家,待两家确定雪篠山上的确存在丰富的源石矿脉后,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明争暗斗。两家的实力向来相差无几,彼此都拿对方没有太大办法。久而久之,两家家主向君豪和严运恒也都没了耐心,干脆直接用决斗的方式决定矿脉的控制权。两个老头子都没有豪气到直接用一场决斗决定全部矿脉花落谁家的地步,毕竟源石矿脉象征着无穷无尽的资源与财富。两人相互忌惮对方,没有必胜把握,不敢轻易放话。向君豪提议每次派同辈一人出场较量,赢的一方可以开挖矿脉五年,五年后两家再派人较量。严运恒没有意见。两家的决斗就此展开。十年前的第一场决斗,向君豪打败严运恒,使得向家迅速壮大起来。五年前向飞尘的二叔向正奇对战严运恒长子严兴贤,被严兴贤使诈打败,严家也得到极其可观的发展。到了今天,终于轮到向家最杰出的天才向飞尘出场了。向飞尘听到谢依云的提醒,顿时作出决定,表白的事情暂且放下。他打算等今天正午,光明正大地打败严家的严俊树,把源石矿脉的控制权抢回来后,再行表白。向飞尘想明白这一点,深吸一口气,直视谢依云,认真说道:“妹妹,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谢依云轻轻点头。向飞尘道:“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天亮,我战胜严俊树后,那时风风光光的,回来第一个告诉你!”
谢依云心一颤,小声问道:“现在不能说吗?一定要等到那时候吗?”
向飞尘用力咬自己的舌头,利用疼痛迫使自己保持冷静。他盯着她的俏脸,宛如看见一个人间美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触碰。她没躲,只是不知为什么,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月光下,谢依云的泪水如粒粒珍珠,闪闪发光,触目悲伤。她已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哽咽着,伤心地说道:“飞尘哥,这天我等了好久好久。”
向飞尘轻抚她的侧脸,温柔笑道:“最后再让你等一会。你好好睡一觉,等睡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