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年的神色一僵,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想要否认,然而老板娘却又先他一步开了口:“你经常来的那几年,我家丫头正在上高中,美术特长生,还给你画了一幅画像,想让我转交给你,结果你往后再也没来过,那副画像现在还放在我姑娘的书桌上呢。”
说完,她又看向了坐在林嘉年对面的许知南,叹息着感慨,“时间真快啊,你都结婚了,多漂亮的姑娘。”
许知南不置可否,和煦又客气地对着老板娘笑了一下,然后看向了林嘉年,神色中充满了疑惑的询问。 林嘉年无法再掩饰,只得回应了老板娘的寒暄:“毕业后就工作了,平时比较忙,很难再抽出时间过来。”
老板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些什么,把餐碗摆好之后就拎着托盘走了。 许知南这才低声开口询问林嘉年:“你刚才不是说你从来没来过么?”
林嘉年只得实话实说:“来过,但是从没吃过。”
许知南:“……” 我刚才问的是什么?吃没吃过还是来没来过? 你回答问题需要这么严谨么? 许知南困扰地咬住了下唇,然后,又悄悄地瞟了一眼正在往后厨走的老板娘,心中突然冒出了一种猜想——频繁来买豆腐脑,却又不吃豆腐脑,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老板娘的女儿,不会是你的前女友吧?”
许知南越说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合理,不然人家小姑娘干嘛要给他画画像? 越觉得合理,她就越不高兴,想打差评……她还以为林嘉年从没有喜欢别人,只喜欢她呢。 林嘉年茫然一愣,继而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老板娘有个女儿。”
那姑娘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 许知南微微拧眉,半信半疑:“那人家小姑娘为什么要给你画画像?还一直留着你的画像。”
总不能是因为多看了几眼,就芳心暗许了好多年吧? 那也太不可思议了……许知南无法理解暗恋的滋味,因为她从来没有暗恋过任何人。 她更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种明知酸楚,却又痴心不移的卑微感情? 方寸间的世界,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一个人的窃喜与心酸,像是从一方狭窄的孔洞中窥探大千世界,不会觉得很辛苦么? 许知南呆愣愣地看着林嘉年,眼神中充斥着困惑与迷茫。 林嘉年却是理解的,无非是惦念着那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甜头却又不够勇敢,因为自己不够耀眼。 卑微的自尊和心尖儿上的喜欢在一次又一次地对撞着,擦出来的那一点点的火星被称之为冲动,但却转瞬即逝,所以每次的赢家都是自尊,输家却也是。 正是因为理解,所以,林嘉年选择了帮那个小女孩维护尊严:“可能是因为我经常来,方便她观察,所以才画了我。”
许知南:“你真一点都不知道她给你画画像的事儿?”
林嘉年如实相告:“真的不知道。”
好吧,勉强信了你。 许知南没再质问他这件事,但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弄清楚:“你来买过那么多次豆腐脑,为什么不喝呢?给谁带的?”
林嘉年早已想好了托词:“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们。”
“哦。”
许知南倒是没有怀疑他的话,因为孤儿院就是林嘉年的家,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一直在尽其所能地资助着那些和他一样的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们。 林嘉年起身去消毒柜取了勺筷碗碟回来。许知南先用小勺子在汤盆里搅了搅,确认没有虾米或者虾仁之后,才用勺子给林嘉年盛出来了一碗:“你尝尝,他家的海鲜豆腐汤特别好喝。”
就是不知道没有虾仁影不影响味道。 林嘉年先喝了一口汤,然后满含赞赏地对许知南说了句:“很好喝。”
种草成功,许知南得意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就好像这碗汤是她自己做的一样:“你再尝尝豆腐脑,更好喝!”
林嘉年笑了一下,又用勺子从碗中舀了一块豆腐脑出来。 许知南又好奇地问了他一句:“孤儿院在大南边,这家店在大东边,你是怎么知道的?”
勺子刚刚被送到唇边,林嘉年的手猛然一顿。 沉默了一两秒钟之后,林嘉年才回答:“听同学说的。”
说完,他一口吞掉了勺子中的豆腐脑,却没品出任何滋味。 但是他没骗人,真是从同学那里听说的,在大三那一年的冬天。 周四下午没课,室外下着鹅毛大雪,寝室里面仅剩下了他和齐路扬。 齐路扬坐在书桌前打游戏。他趴在自己的书桌前认真又谨慎地填写着下学期的贫困生补助申请书。 游戏的背景音纷乱嘈杂,但听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成了一股频率密度相同的白噪音。 突然间,白噪音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烧到了三十八度九,我的头都要裂开了……好想喝杨记的豆腐脑啊。”
女孩的嗓音嘶哑,干涩,透露着难掩的虚弱和痛苦,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顷刻间就辨认出来了这是谁的声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黑色签字笔,心里告诫着自己千万不要回头,不然一定会暴露出自己心头的那点非分之想,但他却控制不了心头的那份关切和担忧,终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齐路扬从桌子上抓起了手机,拇指摁着微信语音键,干脆利落地回了句:“现在就去给你买。”
然而放下手机之后,他却又重新开了一局游戏。 林嘉年微微蹙眉,盯着齐路扬看了一会儿,却见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识,心里不免有些着急:“你不是要出去么?”
齐路扬头也不回:“打完这把。”
林嘉年虽然不玩游戏,但却也知道这种游戏的时长,一把至少四十分钟。 笔记本屏幕上的“战况”逐渐激烈,齐路扬十指纷飞,玩得全情投入。 林嘉年的那对剑眉逐渐拧紧,漆黑的眼眸中充斥着无奈与焦急,然而齐路扬却一直无动于衷,根本就没把那碗承诺下来的豆腐脑放在心上。 半分钟后,林嘉年一言不发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迅速取下了挂在床头上的廉价黑色羽绒服,一边穿衣一边快速朝着门外走。 下楼的过程中,他用手机搜了一下“杨记豆腐脑”的位置,这才发现距离不是一般的远,横跨了整座东辅,但好在有直达的地铁。就是不确定下这么大雪那家店今天营不营业,打店铺的电话老板也没接。 但是,万一营业呢? 他想赌一赌、试一试,为了满足自己心头的那一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欢,也为了报答她曾经在他最窘迫、最无助时的那一份救赎。 一走出寝室楼的大门,他的视线就被纷乱的飞雪掩埋了。 天上铅云低压,地上积雪厚重,天地间寒风呼啸,雪花胡乱盘旋,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哪怕是视力再好的人,也别想看清楚任何事物。 他带上了羽绒服的帽子,双手插兜闯入了风雪中。 雪天路况糟糕,马路上没有车辆,就连行人都少的可怜,这座繁华的城市前所未有的空旷。 常言道一分价钱一分货,二百块钱不到的廉价羽绒服和更廉价的卫衣根本抵御不了如此严酷的气温,还未走到地铁站的入口,林嘉年就快被冻僵了,暴露在外的脸颊更是被刀一般锋利的寒风刮得通红,眉毛和眼睫上挂满了白色的冻霜,面部肌肉甚至已经丧失了知觉。 好在地铁上的暖气充足,但即便如此,他也是缓了好久才重新感知到了温度,紧接着,便感知到了面颊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带着倒刺的皮鞭抽了一样。 从东辅大学新校区到东辅美院老校区一共十四站,一站三分钟。然而他那副被冻僵的身体还未彻底缓过来劲儿,车就到站了。 一走出地铁站,他就看到了那间门前吊挂着一站昏黄色小灯的杨记豆腐脑店,顷刻间一股激动的热流从心脏迸发,顺着血液循环至四肢百骸。 他踩着积至小腿肚的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店铺走了过去,点了一碗豆腐脑,买了三个保温袋。 用保温袋将那个小塑料碗包裹好后,他又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将鼓囊囊的保温袋裹了进去。 没办法,天实在是太冷了,要是不裹严点,回到学校之后豆腐脑就冻上了。 返程的途中,他像是个大肚便便的孕妇似的,小心翼翼地走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怀,生怕把肚子里的东西给摔出来。 即将走到寝室区大门口时,他看到了齐路扬。 齐路扬穿着一件银白色的羽绒服,设计精湛,质地高档,蓬松而厚重。 听另外一个室友私底下说的,齐路扬的这件羽绒服的牌子好像叫什么加拿大鹅,价格近万。 风雪中,齐路扬的站姿十分挺拔,双肩开阔,双腿笔直,丝毫不像是他一样被寒冷袭击的畏头畏尾,瑟瑟发抖。 他也察觉到了齐路扬像是在等自己,本打算不予理会,然而齐路扬却一步步地朝着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欣然扬起了唇角:“刚好一个半小时,你速度还挺快的。”
“……” 林嘉年顿时明白了一切,齐路扬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听到那段语音,故意重开一把游戏,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熟视无睹的模样,故意给他设下陷阱,让他往里面跳。 陷阱其实很明显,是他蠢,是他痴心妄想,所以才会中计。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一件事:齐路扬早就把他看透了,早就察觉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份非分之想,察觉到了他对她的那份不该有的暗恋。 她是悬挂于天际的皎洁月光,而他只是一条落魄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低等又肮脏,根本没有资格觊觎她。 像是被当众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这一瞬间,林嘉年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却又愤怒、羞耻。 齐路扬却又朝他伸出了手,不容置疑地说:“东西给我,你回寝室,继续写你的贫困生申请书。”
林嘉年却没有顺从。他是贫贱,但他不是没有自尊。他的内心还是不甘的、屈辱的,紧咬着牙关,面无表情地盯着齐路扬。 齐路扬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觉得我在耍你,觉得我在贪图你的功劳?林嘉年,你有没有想过,她想喝豆腐脑,不是想喝你买的豆腐脑,而是想喝我买的,重点不是豆腐脑,也不是真正去买的人是谁,而是把豆腐脑送到她面前的人。我去送,她会开心,你去送,只会给她徒增烦恼。”
他哑口无言,彻底呆滞在了雪地中。 齐路扬渐渐收敛起了唇畔的笑容,眼眸中浮现出了一股蔑视和鄙夷:“你以为她看不出来你的那点龌蹉的心思么?连我都能看出来,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装作不知道而已,因为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尤其是你这种廉价的麻烦。因为她是公主,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上学有司机接送,乘坐的不是迈巴赫就是卡宴,而你只是一个需要靠着贫困生补助度日的穷小子,你什么都给不了她,就别再自不量力了。”
伴随着齐路扬的话语,他内心的那一点点不甘和屈辱也被击垮了。 因为他明白,齐路扬说得句句属实。 他就是如此不堪,如此的配不上她,就连他的喜欢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负担,说不定、还会惹来她的厌恶。 他不想让那她讨厌自己。即便他卑微如尘埃,也不想丧失仰头望月光的资格。 最终,他还是向齐路扬屈服了,屈辱着、沉默着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将那碗他小心翼翼护了一路的、用三层保温袋包裹着的豆腐脑交给了他。 齐路扬很是客气有礼地对他说了声:“谢谢,我会把钱转给你,包括跑腿费。”
“好吃么?”
许知南的眉宇间满含期待,就差吧“快点回答我好吃”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林嘉年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立即点头,回答:“特别好吃。”
虽然他根本就没尝出来是什么味。 许知南超级满意,欣然扬起了眉毛,然后才拿起了自己的小勺,却没立即开动,而是用小勺把洒在雪白软嫩的豆腐脑上面的那一层咸菜给拨到了一边去:“它家店的咸菜太咸了,我每次吃都要挑出来。”
林嘉年:“……”他从不知道。 许知南又用勺子将咸菜全部舀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中。 上大学的时候,她曾对齐路扬说过一次她不爱吃豆腐脑里面的咸菜,但是第二天早晨一打开保温袋,还是看到了咸菜,她的内心有些无奈,但也没再絮叨,毕竟学校离杨记那么远,还没有外卖,他早早起床去给她买豆腐脑已经很辛苦了,没必要再吹毛求疵。 她也一直惦记着他冒着风雪给她送来的那一碗豆腐脑。 风啸雪大,她打开包装盒的时候,那碗豆腐脑竟然还是热气腾腾的,像是刚刚出锅的一样,甚至都没有碎掉。 那样柔软细腻的白嫩豆花,他该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一路,才能保持着完整呢?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正式在一起,因为她一直在犹豫。年少时的她总是想要一份如阳光般无边炽热的爱情,然而齐路扬却又太过肆意了,桀骜又张狂,令她望而却步。 虽说他们最后的结局完全证实了她最初的担心,但那碗豆腐脑确实令她鬼迷心窍了,狠狠地触动到了她的内心,尤其是在生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