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年第一次月考必然伴随着一次影响家庭和谐的家长会,周建国通知了开家长会时间,江黎第一时间向爸爸求救,爸爸拍着胸脯跟她说没问题,包在他身上。然而,成年人的时间从来不是自己的,家长会当天他出差了。妈妈临危受命,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积极性。周六早上,她六点便催江黎起床,说想去杰硕逛逛。没认真逛逛杰硕是林雪的一个遗憾,当初送江黎入学报到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转眼间女儿已经高三,马上就要毕业了,这次家长会是她光明正大进杰硕的最后机会,她一定要好好逛逛。杰硕地处荒郊野外,夏天空气清新,鸟语花香,蛙声阵阵,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意境。可现在是秋天,百花凋零,草木枯黄,目之所及,尽是荒凉。校内更是一个理性世界,教学楼、行政楼、实验楼呈弧形依次排列,最后面是宿舍楼,餐厅和操场分别位于宿舍楼的左右两侧,操场不远处是奇形怪状的体育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行政楼前的音乐喷泉,不过,那也是属于夏天的景观。总之,这个时节的杰硕,除了陶行知的雕塑和几块刻着学校历史的石头,没有任何值得闲逛的景色。尽管如此,江黎还是早早起床,带着相机,和妈妈提前一个小时出门了。因为她知道妈妈的倔强,她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学校空无一人,母女俩从行政楼走到宿舍楼,然后从另一边折回行政楼。这一路,林雪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所到之处,全是赞美。经她这么一逛,杰硕立马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了,恍惚中,江黎有种置身北清之中的感觉。林雪年轻时走南闯北,祖国的大好河山都在她眼里,什么样的美她没见过,怎么会把杰硕放在眼里。她用毕生所学来夸赞这所毫无特色的学校不是因为它的美,而是她在这里找到了骄傲和自豪,她的女儿——江黎带给她的骄傲和自豪。返回校门口,林雪坚持要在校门口来拍一张照片。江黎正要按快门,孙昊扶着一位身体佝偻的老人闯进她的镜头,老人打扮很复古,梳着江姐的发型,衣服还是80年代流行的灰色中山装。江黎叫了一声孙昊,孙昊掉头看到她,一脸惊奇,随后所有的惊奇变成了不安,他站在那里,左手紧紧地抓着裤子,似乎在寻找支撑他站立的力量。似曾相识的一幕,江黎瞬间明白孙昊藏在面具下的那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心,她借口给妈妈在拍照,让孙昊先走了。听到这句话,孙昊像刑场上被释放的死囚一样,拉着老人逃跑似的快速离开了。“你同学家长来了,咱们也进去吧。”
“妈……”江黎急促地叫了一声,仿佛妈妈这一脚下去会踩到地雷。“怎么了?”
林雪忙问。“那个……刚刚那张照片拍糊了,我再给你重拍一张。”
“不就是一张照片嘛,大惊小怪的,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林雪边抱怨,边站到校门口摆了一个剪刀手。江黎假装很专业地调光圈、调焦距,拍完后看着照片摇摇头,接着重来。这样反复几次,直到看到孙昊进了教学楼,她才放下相机。“刚刚那个男生是你同学吗?”
“是啊!就坐我前面。”
“看到同学不打招呼,太没礼貌了。”
“我们学校……男女有别,不能走得太近,要不会被当早恋抓。”
“别人跟你打招呼,你好歹说句话啊,他奶奶也真是的,站在旁边也不懂得提醒一下,由着他来。奶奶姥姥带大的孩子到底还是缺那么点教养。”
“妈……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江黎语气不悦,她在为孙昊打抱不平。家长会是老师和家长们的密谋,不允许学生参加,将妈妈送进教室,江黎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在楼梯的拐角处,她又遇到了孙昊,两人很不自然地朝彼此笑了笑。很明显,他俩都没忘记校门口的尴尬相遇。两人尴尬,更尴尬的那个人往往先撑不住,孙昊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怕老班应付不了我妈,特意来救场。你呢?你来干嘛?”
“我妈……不认识路。”
“你是说刚才和你进来的是……”惊奇冲破防线,暴露了江黎内心的想法,不过,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和阿姨长得一点都不像,完全看不出……是母子。”
听话听音,孙昊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笑了,笑容里全是这个年龄段的人不该有的苦涩。一个不知道该说什么,另一个不想说什么,两人都选择了沉默。段泽宇的出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金秋时节,天气微冷,大家毛衣加身,他身着球衣,抱着篮球大汗淋漓地从下面上来,脸上带着可以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不同于江黎和孙昊,他总能笑得像个孩子。“今天不是咱们不用来吗?”
“陪我妈来的。”
江黎和孙昊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不约而同地避重就轻地回答了问题。“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段泽宇举起手里的篮球,“早上来学校打球,刚打完,来等我妈一起……”他故作轻松,仿佛回家二字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而省略掉的。“最近学校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比赛?”
“没有,几个朋友约着一起玩的。”
段泽宇往教室方向看了一眼,问道:“还没结束?”
江黎摇摇头,“现实版的雅尔塔会议,不讨论个半天怎么能对得起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别那么悲观,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天下终究是我们的!”
段泽宇摸摸江黎的头,笑着说,他与生俱来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江黎头顶上的乌云。三个人在楼梯拐角处站了很久,段泽宇累得坐在篮球上,过了一会儿,孙昊也坐在楼梯台阶上了,只有江黎一个人靠着楼梯扶手目不转睛地盯着5班。“你是谁派来的侦查员吗?”
不合时宜的玩笑就是一种嘲笑,江黎瞅了段泽宇一眼。“不是就过来坐吧,别那么紧张,你要是被批了,估计全班同学要被抓去劳改了。”
“你知道个屁。”
江黎爆了一句粗口,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说:“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
不知过了多久,段泽宇终于想出一句安慰的话,“没事儿,你那么牛,别说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就是放弃一门考试都不会太差。”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推了推孙昊,问道:“你说是不是?”
孙昊如梦初醒,回道:“是,是。”
“是什么?”
江黎忍笑问孙昊。他有点找不着北,他指着段泽宇说:“他问我的。”
“哈哈哈……不逗你了,皮卡丘,请回到你的世界吧。”
江黎笑得前俯后仰,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磕在楼梯扶手上。“相机?你会摄影?”
“拍照,拍照而已。”
“早知道这样,就拉你去篮球场给我拍一张。打了这么多年篮球,还没一张投篮帅照。要不我就委屈一下自己,在走廊里运球,你帮我抓拍一张。”
“我这摄影师呢,没啥缺点,除了技术不好。同样,也没啥优点,除了爱耍大牌。”
“我入不了您的法眼?”
“显而易见。”
“多年以后,你一定会为今天这句话后悔的。”
“那就等多年以后再说吧。”
江黎要走,被段泽宇拉住。他用祈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江黎,说:“我错了,一张,就一张,行不?”
“不就是一张照片嘛,刚刚要是这个态度,早帮你拍了。”
江黎拿起相机,“想要一张什么样的?”
“你看着好看的。”
“那我就自由发挥了,发挥失误概不负责。”
“没问题,我相信你。”
段泽宇花式玩转篮球,原地胯下运球、顺时针绕腰转……单手背后变向时,江黎按下了快门,但她没有告诉段泽宇,而是站在旁边,端着相机,静静地看他耍帅。“快点拍啊,你是不是想累死我?”
“已经拍好了。”
“给我看看。”
段泽宇扔下篮球,跑到江黎跟前。“怎么只有一张?”
“你不相信我的技术?”
“怎么能够,”段泽宇笑笑,“记得帮我洗一张。”
教室门开了,家长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江黎还没答应他,便向教室那边跑去。一堆家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周建国,江黎妈妈站在最里圈离周建国最近的地方,她正和周建国说话,语言已不能表达她想说的问题,每句话都要辅之以手势,看得出她急切地想要地从周建国那儿得到答案。江黎呆呆地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有人突然撞了江黎一下,将她撞进了教室,她回头一看是段泽宇跑得太快没刹住。他冲她一笑,然后抬头朝教室里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向他招手。段泽宇妈妈是众多家长中的一股清流,在别的家长都争先恐后地问周建国自家孩子学习情况时,她从容地带着儿子回家了。江黎将之理解为她对儿子的信任,相信孩子的父母从来不需要从别人那里证明什么。那些围着周建国的这些父母和段泽宇妈妈一样宠孩子爱孩子,但他们做不到信任孩子,原生态家庭的这种不信任吞噬了孩子大部分的安全感,他们必须优秀,不然就会失去一切。所以他们注定成为怀抱优异成绩而惴惴不安的庸人,因为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每个下一次都能成绩优异。江黎目送段泽宇和他妈妈离开,回过头,林雪已经从人群中挤出来,她什么也没说,拉着女儿挤回到原来的位置。“跟周老师说说你这次数学为啥考这么低?”
“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
“这次考题难度很大,很多同学没做完。”
周建国如实说。“大部分同学时间够用,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考试匆忙,那就是她的问题。考试匆忙说明时间不够用,时间不够用是做题速度的问题,速度跟不上去一定是不会或者不熟练,说到底还是她学得不扎实......”林雪虽然眼眶泛红,但丝毫不影响她分析问题的能力。“江黎的成绩一直都很稳定,这只是一次意外,下次会好的。”
“高一还好,一直保持全班前三名,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忽然不行了,掉出了前三。马上就要高考了,周老师,您看还有什么补救办法没有?”
“妈,我以后会好好学数学的。”
后面的家长已经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很久,江黎用妈妈最想听的话结束了她毫无意义的追问,周建国和家长们都松了一口气。从恼羞成怒到生无可恋仿佛用尽了江黎全身的力气,她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正好迎上了段泽宇的目光,造化弄人,他终究还是看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江黎在段泽宇的眼睛里看到了早上她看孙昊的神色,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现在他眼里的她应该就是早上她眼里的孙昊吧。“你不应该这样。”
她不应该怎样,是不应该没做完最后一道大题?还是不应该这么看重成绩?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知道他世界里的不应该是她的世界里的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