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境中,孟时突然掏出打火机点燃熄灭的烛火。
在所有旁观者眼里,无疑是极度荒诞的行为。 但他在众人眼前,在摄像机下,没有任何遮掩的起身过程中,将打火机摸出来,缓行两步,抬起手,直到打火机发出咔嚓声,冒出火苗, 众人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所以,他们诧异的,无法理解的并不是孟时的行为,而是打火机本身。 不是孟时让他们出戏,而这个东西所有人都太熟悉了。 它真正彻底展露出功能那一刻。 即便孟时表现的再自然,他们都无法忽视掉它的存在。 以至于瞬间被孟时的动作,从之前他所营造的氛围中打了出来。 从沉浸式的观影中,回归到片场。 原来是在拍戏。 不是真的有宿世的灵魂在苏醒。 现场唯一没有出戏的是,正在跟孟时对戏的程道。 孟时点蜡烛,左手在前,护住烛芯,正面对着他的程道,压根没有看到打火机的存在。 程道只看见一道红光,在孟时指缝中摇曳。 而且—— “师父,我已经两手空空,您还要我放下什么?”孟时在说出这句话时滑落的两行泪,缓缓起身,平和慈悲询问:“神思,你让他放下,自己手里又拿着什么。”
早已将程道彻底压入了角色当中。 此刻,他就是神思。 程道竖在胸前的手放平,掌心向上,低头注视手上三道被指甲戳开,微微渗血的月牙伤口,近乎呻吟着说: “我,我手中捧着的是……” 在这样的孟时面前,他已经无法再自称为“僧”。 神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预言到来,让第108世法云地证道。 此刻。 那些不知道为何沉寂在贺天识海的法云地们,正因为他灭了贺天的“情”而回归。 孟时拿着打火机的手收回,背在身后,护住烛火的另一只手缓缓移开。 被挡住的火苗,烛光,随着他的动作,在程道眼中迸发出远超现实所能展现出的光芒。 这场戏的灯光、颜色布置,很有意思。 叶上末在这件屋子外面,用半透的玻璃,加盖了一座顶棚,过滤太阳光,人为制造出凌晨三五点天光半明的效果,来当做副光。 室内则是用了昏黄色的灯,从贺天和伦珠斜后方往前面打,再用蜡烛的光做辅助,营造落日余晖,旭日未升的朦胧意象。 然后神思进场,白衣的伦珠被威亚拉开。 贺天这边的正面的主光源烛火,被风吹灭,主光源转成神思后面被设计过的自然光。 预示着,这场戏由神思主导。 同时,贺天斜后方昏黄的灯旁边,会再亮一盏微红的辅助灯。 根据三原色理论,黄加红会变成橙色。 这抹勾兑出来的橙光,如天好时,太阳落下后,天边不舍的余韵,又如晴天海边日未升起时,泄露的晨辉。 韩鹭想要脱给孟时的华服是蓝色。 色度学上,减法三原色橙加蓝,会变成偏黑深棕色,像干涸变质的血。 雪在天上飘,还未落下,抬头看,在天空的缝隙中纷扬的雪是月白。 落到地上,堆积起来,才变成纯白。 神思的僧袍是月白,伦珠的衣裙是纯白。 伦珠躺在地上,是凋零的花。 神思站在她身边,是飘荡的絮。 原本的贺天,是凝结的血。 他们是外面叶上末不远千里,运过来的雪的不同形态。 而孟时…… 在杨树的摄像机里,灰色僧衣的孟时,移开遮挡蜡烛的手,在背后橙光和身前的烛火中,是一抹灰调的暗红。 如同一块即将燃尽的炭。 安静的燃烧,风起,外壳随风逸散,内核发热。 雪融尽化水,水在地上流淌。炭燃尽成灰,灰在空中飞扬。 叶上末望着监视器里那块包裹着暗红的灰色,失了神。 孟时靠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僧袍,一个打火机,一抬手,驱散了他设计的灯光、颜色。 这一刻主次对调。 现在开始,不再是神思支配贺天的行为,是孟时操纵神思的心海。 “小僧,小僧手中捧着的是……” 孟时撤手,自然握拳,收在胸口,一手在背,一手在胸,询问道:“神思,你捧着的究竟是什么?”
程道短暂的迷惘,在孟时展现的烛光中得到开释,涣散的目光转为坚定,双手合十,答:“小僧手捧能照破此方世界灾厄之唯一明灯!”
‘卧槽,这也能接住?要糟了啊!’ ‘程道老师太牛了!’ 管斌和韩鹭同时在心里惊呼。 他们看不出孟时的动作有什么特别。 感叹于程道非但没有被孟时那么荒诞的动作影响,反而能够借题发挥。 是老戏骨中的老戏骨。 不愧影帝之名。 刚刚还骄傲扫视全场的管斌,开始担忧孟时能不能打回去。 虽然这货平时一套一套的,但程道借他的动作,他的问题,答出自己手捧唯一明灯。 这还怎么接啊。 韩鹭则第一次知道,原来程道火力全开下,即兴发挥都这么强。 这就是演员吗? 他说不出什么有文采的表达,只能在心中不断大呼,卧槽,牛杯。 而躺在地上的伦珠,只感觉有两道光,两个神在她头上碰撞,爆发出激烈的花火。 孟时从书桌中走出,口中念到: “千年轮回觅真果,百颗明珠尘牢锁。 一点灵光随落日,万端尘事付流波。 人间自纷纷。 掌中明灯何如破。”
这货身上穿的是臃肿僧袍,脚下踩的是厚重登山鞋,却丝毫不影响说这番话的气度。 杨树镜头扫过程道,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 就像程道可以轻松驾驭教授的角色。 但将真正的专业课题放在他的面前,他只能望洋兴叹。 这已经不是演技所能应对的场面。 但程道试图理解这段话的意思,所表现出来的自然的神情,恰好符合角色应有的状态。 只是如叶上末在孟时移开手掌,让烛火重新焕发光彩,那一刹那所感知的一样—— 主次已经对调。 ‘孟哥,孟哥,不,孟爹,以后你就是我爹!’ 管斌陷下去的胸膛,再次挺直。 ‘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好伄。 拍完这场戏,一定要加上他的联系方式。 感觉他还是挺好说话的样子。 求一求,教我一点,以后演戏不是吊打那些只有粉丝支持的小鲜肉。 不对,我就是小鲜肉。 不管了,会演戏真的好伄。 我要学演戏。 我刚才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得罪他吧? 说了吗? 没有吧。 不记得了啊。 要不我还是给他磕一个吧。 他为什么这么厉害啊。 真帅啊!孟时。 我突然理解那帮粉丝是怎么看我的了。 我给他磕一个吧,真的。 真的帅啊,哥。’ 一瞬间,韩鹭脑子里冒出几百个小人,叽叽喳喳喊个不停。 这终究只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 在正在意识到自己和孟时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后, 如同一个篮球爱好者,目睹NBA巨星飞身扣篮,内心的崇拜,几乎无法压抑。 ‘这是犯病了?看着好渗人,这玩意不会咬人吧。’ 近孟者孟。 管斌看到韩鹭突然浑身发抖,默默移了两步。 “越想把握宿命,越会在半道上被宿命把握。”
孟时且说且行,“你的思绪就像池水,神思。
稍有外界触动就很难清澈明朗,可如果让它静下来,答案顿时变的清晰了。”杨树的镜头,以程道为轴心,随着孟时移动。 孟时走的很慢,好似每一步都迈的无比艰难。 每一步踏出,他身上的光都在变化。 三步之后,橙光下的暗红,突然浅了一道,肩膀处显露出僧袍原本的灰色。 孟时说话的气,也随之弱了一分: “累世轮回,深感修行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流到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恨终身。”
在程道眼中,他好似换了个人。 刚刚教导他的还是上一代法云地-救业。 现在说话的则是某一任,求索之心动摇的法云地。 这是泛海。 第三十二代法云地。 叶上末写《空禅》,虽然没有为每一代法云地创作背景,但孟时的神情,言语,却让他在脑海中,找出来一位。 他之前对韩鹭说,只要你能理解其中任何一位法云地的思想,都能解决这场戏。 救业,泛海。 孟时第五步还未落下,就有两位法云地在他识海中复苏! 可,我没有给他小传啊! 孟时迈出第五步,第六步迈出,灰色落到了他腰间,气息又弱一缕。 再走三步,灰色已将孟时上半身彻底吞噬。 此时孟时已经越过了程道一步,站在他的身后,微微转头,目光空洞。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回首望五味杂陈奈何天。”
一声叹息。 “悠悠苍天,悠悠苍天……” 孟时呼出来的寒气,在杨树的摄像机中,如道道扬起的灰烬。 是选择入世渡魔的“静山”,还是枯坐蒲团,终身未离空禅寺的“莲树”? 叶上末已经分不清了。 孟时回头,径直越过躺在地上的伦珠。 后方橙光带来的暗黑,彻底在他身上消失。 从门外照进来的被有色玻璃顶棚过滤的,朦胧光线直接落在僧袍上。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再聚首,难相守,若相守,莫回首。”
泛白的光,稀释了灰色的僧衣。 孟时头微抬,目光好似望向越过远山,跨越煌煌空禅寺,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 这是某一代同样经历过情关的法云地。 他过了,还是没过? 相守,还是回头? 和他相恋的女子,是如何的风采。 一篇法云地小传,瞬间在叶上末脑海中,开始编织。 孟时没有在门口停驻,转身从另一侧往回走。 三步、五步,七步。 橙色混合烛火的光重新照在他的脸上。 那股平和慈悲,重新出现在他的柔和的眉梢,眼底。 他没有在笑。 但生机在他嘴角萌发。 “拿起,还是放下。”
孟时的脚步在程道身边停留,待他转头,又继续往前。
程道没有动,但整个精气神,被牵引着,跟随着他。 “你患得患失,太在意从前,又太担心将来。”孟时上半身进入光源,如炭火的暗红色,逐渐回归。
“也许你的念,确是为捧灯而生。”孟时回归到原来的位置,站在书桌后,立在烛火前。 “但这不能决定你的一生,神思。”
他如之前一般,伸出左手,掌心向内弯曲成半圆,移向那摇动的烛火,从侧面缓缓笼罩过去。 “想要结出什么果,全在你自己的选择。”
孟时的手彻底将烛光在程道眼前遮蔽。烛光稳定了下来。 完全进入神思的程道,仿佛意识到什么,如同迷路的哭干了泪水,喊哑了喉咙的孩子,无助的悲怆的呢喃: “师父莫走……师父……” 监视器后面,叶上末同样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不断的对灯光师做出收拳的手势。 庄中田疯了一样,对着三五米外的灯光设备冲了过去。 他跑到一半,被地上粗大的线绊倒。 连滚带爬抓住灯光师的鞋子,攀住他的裤管,膝盖和手同时发力,挺起身来,用力扯住他的腰带,还没完全站起,便夺向控制器。 已经看出神的灯光师杜佳飞,因为身高体壮,没有被庄中田一系列动作扯倒,却被他骇人的神情,吓的差点退了好几步。 仅仅用了一两秒便夺过灯光的控制权的庄中田,扭头向孟时看去。 只见。 孟时俯身在距离烛火二十公分左右距离停住,抬眼望着程道。 手掌遮蔽而稳定的烛火,感受到他的鼻息,轻微摇动。 他的慈悲的目光在程道脸上停留了两秒,缓缓合上,嘴里轻吐出一口气息,吹灭摇曳的烛火,人往后坐去。 在孟时吹熄烛火,坐入交椅的同时,庄中田按下了关闭灯光的开关。 “昨日种种,昨日死。”
“今日种种,今日生。”
在灯光熄灭的余韵中,孟时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传入程道耳中。 “师父!”
完全沉浸在神思中的程道,瞬间泣不成声。 “喊咔吧,导演。”
另一个被留下来的执行副导演,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的叶上末耳边提醒道。 叶上末久久不愿开口。 孟时这一圈,走完了空禅寺百世轮回。 他怎么能开口喊停,如何舍得喊停。 杨树依旧在拍摄,镜头死死的锁定在陷在黑暗里,只有朦胧轮廓的孟时。 一分钟后。 管斌破了孟时给他留的不准开口的“戒律”。 跨过了潜意识里面对大导演的“规矩”。 弯腰在叶上末身后,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叶导,以我对他的了解,您再不喊停,他要掏打火机了。”
叶上末还没缓过来,庄中田却被管斌的话吓的一激灵,把关闭的灯光重新打开。 孟时坐在那里。 灰色的棉质僧袍臃肿的裹着他。 他却轻的像一片飘在空中的雪。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