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答应了韩鹭的要求,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能够反对这项决意的人,也没有动作。 韩鹭提出请求便不言不语的叶上末。 一直劝说终止目前拍摄的程道。 他们都没有开口。 是默认。 在孟时起身要离开的瞬间,两人心中的天平便已经倾斜向,应该让他试一下贺天。 但是他们没有理由让孟时来。 叶上末可以感觉到,就算自己开口,孟时大抵不会停留。 就像他知道,当时自己自己当时开口问,为什么你这么斩钉截铁的说《空禅》会白给。 孟时大概率会很坦诚的阐述他的想法。 但他不会问。 现在孟时要走,他也不会留。 这便是叶上末的自然。 如同此刻,叶上末不知道韩鹭哪句话触动了孟时,让他选择留下来。 但叶上末可以选择接受。 所有人好像瞬间达成了共识。 灯光、收音,忽地散开,落在各自工作岗位上。 程道往后退了几步。 伦珠卓玛从地上爬起。 化妆、道具快步上去,给她补妆,收拾衣裙的褶皱。 庄中田从场记手中拿过场记板,让非必要的工作人员,从侧门离开。 叶上末、杨树站在一起,低声交流。 韩鹭望着回过头的孟时,看着他柔和平静的眼眸,心里很乱。 人是由矛盾构成的生物。 明明急切的想要让叶上末无限看好的孟时,来试试贺天这个角色。 想要看着孟时如何搞砸,好让自己内心得到平静。 孟时应下来,韩鹭又觉得他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且,孟时这种居高临下的包容,让韩鹭内心的骄傲无法接受。 让他内心那道沟壑,不断往下塌陷,演变成深谷。 韩鹭感觉喉咙干涩。 他使劲忍住不让自己做出吞咽的动作,不移开和孟时对视的目光。 他迫切的想要在孟时,在这些看不起他的人面前,做点什么,而不只是等待。 韩鹭迈步往孟时走去,边走边解身上的锦袍。 他想说,来,这件华服给你,把你那件破僧衣换下来吧。 可是,锦服结构复杂,平时都是服装组的人帮他穿戴。 情急下,他怎么也脱不下来。 短短几步路,锦袍便被扯的凌乱不已,狼狈不堪。 他流下汗来。 站在孟时面前,只感觉身上这套华服像是烧了起来,烫的他浑身刺痛,无从开口。 孟时抬手摆了摆,示意小跑过来,想要帮忙的服装小姐姐停下。 再伸手将吊在韩鹭肩膀上的袍服拉起来,拉住左侧的衣襟与右侧的衣襟,交叉于胸前,还原成交领。 这件汉服,中左侧的衣襟与右侧的衣襟交叉于胸前的时候,会自然形成了领口的交叉,所以被叫做“交领”。 交领的两直线相交于衣中线,左右代表传统文化的对称学,显出独特的中正气韵。 代表做人要不偏不倚。 即代表天圆地方中的地,地为人道。 即方与正。 孟时给韩鹭收拾好衣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就这样吧。”他说完,韩鹭便默默的侧身退开,让出了通往场内的路。 韩鹭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本能的就觉得应该为他让路。 叶上末和杨树交流后,决定就按照正常的流程开机拍摄,而不是仅仅“试戏”。 他回头看到韩鹭乖乖的站在孟时身边,问,“要先看剧本吗?”
“不看了,直接开始吧。”
孟时摇头,把手往后,手掌向上,伸到管斌面前。
叶上末便也不说,这场戏是改过的,直接让道具组重新准备伦珠身上的威亚装置。 管斌腿麻的站不起来,见孟时伸手过来,都快哭了。 尼玛,你小子终于想起拉我一把了。 急忙握住他的手,一用力把人拽了个踉跄后,才发现孟时手上压根没有拉力。 管斌疑惑的抬头。 孟时呲牙,低声怒气的说,“你特么拉我手干嘛?把火机给我!”玛德,敢情这货压根就不是要拉我起来!而是想要打火机。 这种场面,特么的但凡是个人都想不到你要打火机啊! 管斌人都闷了。 拉着孟时的手没放,使劲拽住,借力强行将自己挪到他之前坐的小马扎上,才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重重拍他手上。 孟时拿过打火机,撩开僧袍下摆放进口袋里。 往场内走两步,停了停。 猛地回身一脚把管斌坐着的马扎扫翻。 管斌一屁股坐到地上,同时马扎合拢,跟地面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一听就疼。 注意力始终在这边的伦珠,见着这幕,噗嗤笑出了声,又慌张的捂住嘴。 他在干什么?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吗? 韩鹭完全无法理解孟时的所作所为,感觉这人太荒谬了。 被孟时“解”了一路的庄中田,只感觉这货的行为像谜团。 虽然自己参不透,但处处都是“禅机”。 其实吧,孟时只是单纯的觉得管斌欠揍。 叶上末瞪了孟时一眼,说:“开始吧。”
“程老师,外面挺冷。”
孟时看了看场内布置,叫住开门准备去外面候场的程道。 他双手举起来,十指张开虚空环抱住伦珠,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扔在程道脚下,说:“吊起来,啪叽一下扔那儿,挺疼的,就从这开始吧。”
孟时说的没头没尾,不过配合动作,场中几人倒是都能看懂—— 外面冷,摔的疼。 省略贺天和情人的对话,直接从神思进来开始。 叶上末皱眉,说:“你确定?”
前面这段戏是引导,把它拿掉,等于孟时失去了酝酿累积情绪的步骤。 程道也不由皱眉,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自信,而是自大狂妄。 即便是自己站在那里,没有前面的引导,也不敢说能够马上入戏。 伦珠看看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一手扶住砚台,一手拿着墨条的孟时,再看看双双皱眉的叶上末和程道,轻声说:“没事的,不疼的。”
怕孟时不信,又强调到:“一点也不疼,真的。”
其实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被吊起来凌空从书桌拉到门口,扔地上,怎么会不疼呢。 只是孟时为她着想,要直接省略,让伦珠心里暖洋洋的。 刚刚摔在地上,很疼的手掌,胳膊肘,膝盖,突然一点也不感觉疼了。 孟时侧头看着姑娘亮闪闪的眼睛,说: “其实,你们冷不冷,疼不疼和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就是单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再从头走一边,随便找了个理由。 所以别扯了,走吧,走吧。”
伦珠不知道孟时是不是在开玩笑。 只感觉他说的很诚恳,如果不是手上拿着墨条,说不定就甩手让她别碍事了。 伦珠脸上泛开的红晕,刹那间退去。 只觉得正猛烈跳动的心,瞬间停止,又往下坠,又来一股风,从底下涌,将它吹的凉飕飕。 伦珠想,自己应该是在地上趴的太久,感冒了,不然鼻子为什么好堵呢。 刚从地上爬起来,拎着小马扎的管斌,心想,这货有时候真挺出生。 “把威亚去了。”
叶上末愣了下,笑了起来,他就喜欢孟时野猫一样混不吝的劲。 他让道具把伦珠身上捆着的威亚拿掉,招手让伦珠来自己身边,说: “这人属狗的,说翻脸就翻脸,说咬人就咬人,我亲身体验,别搭理他就行了。”
又将程道拉到定点位置,等伦珠在他脚边躺好,说:“就按他说的做,拿出最好的状态,好好办挺丫的。”
再和杨树说,“这货在《春》里客串了个角色,成康那个吹啊,我就不信了,来来来,让我称称,丫的骨头到底有多重,都给他拍下来。”
叶上末说着,退到监视器后面。 一副怒骂,看不起孟时,等他出丑的姿态。 但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焕发了久违的激情,以及满满的期待。 孟时没有理会他。 保持着一手扶着砚台,一手拿墨条的姿态,缓缓闭上眼睛。 随着他的动作,片场瞬间安静下来。 叶上末坐在监视器后面,右手抬起。 庄中田手持场记板放在镜头。 场记板上面是他临时写的,上面没有几场几镜,只有两个字 ——【孟时】 “10、9、8……” 叶上末语调平缓的开始倒数,用这种方式引导孟时进入状态。 “7、6、5……” 叶上末的身体随着倒数,一点点前倾。 和孟时一样闭目进入状态的程道,眼睛缓缓睁开。 管斌手里死死的捏住马扎,手指几乎扎进编织的表面。 这么来,你小子可别给《悟空》丢脸啊。 “4、3……” 韩鹭已经忘记了呼吸。 本来面朝门口,躺在神思脚边的伦珠,忍不住飞快的将脸换了个方向,眼睛睁开一道缝,望向孟时。 杨树摄像机开启,喊道:“Rolling~” “1!”
叶上末抬起的手重重落下:“Action!”
“啪!”
清脆的打板声响起。
庄中田收板撤出。 写在场记板上的孟时两个字,在监视器上一闪而过的同时,孟时双眼睁开了。 一瞬间,和他站在他对面,抬着摄像机的杨树,感觉整个世界像碎片一样,从孟时身体里被剥落。 仿佛他从头到脚都是空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徒有人类外表的易碎的躯壳。 引导? 入戏? 不需要的。 对于孟时来说,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懂失去。 在这场戏中,贺天失去了爱人。 而孟时遗失过整个世界。 他的悲痛没有爆发,犹如在海边礁石上生长的苔藓,潮湿,泛苦。 杨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被誉为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最有希望坐上国内摄像头把交椅的人。 差点没有接住戏。 摄影师,差点没接住只是睁开眼睛的孟时的戏。 你在干什么! 身体前倾,紧紧盯着监视器的叶上末,整个人跌坐在椅子里,又瞬间弹起来。 他几乎就要冲出去从杨树那里将摄像机抢夺过来。 下一刻,杨树稳住了。 杨树缓慢的摇动摄像机。 他感觉自己如同两头都是针脚的圆规,在玻璃上划动,耳边充斥着刺耳的噪音。 他不舍的将摄像机从孟时身上移开,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不能快。 叶上末眼睛死死的盯着程道,心中呐喊,说,说,把词说出来就好! 程道双手缩在月白僧袍的袖口里,紧紧握成拳,短短的修剪的圆圆的指甲,在他的用力下,几乎要戳进肉里。 等杨树将摄像头对准程道的时。 他忍不住迈步往前跨过了地上的伦珠,喝道:“痴儿,还不放下!”刹那间,杨树便将摄像机摇到孟时的全景。 孟时好似被一把无情的刀磨砺,刀尖挑起无数晦暗不明的往事,刺进了心房。 他手一松,墨条掉落在砚台里,几滴墨水溅落在宣纸上。 墨条和砚台碰撞的轻微声响,通过最高级的收音设备,通过监听耳机传入叶上末的耳中,让他浑身颤抖。 杨树的摄像机再次摇动到程道,缓缓拉开,将两个人全部笼罩进来。 “还不放下!”
程道的指甲已经刺破了手掌。 他感觉这句本来便没有的台词,不是由他的口中说出,而是从他的心里涌出来。 他被眼前这个发型不是戏中,服装不是戏中,表演不在戏中的年轻人,牵引着走。 程道被压戏了。 但他甘之如饴! 孟时低头定定的看着双手,跌坐在椅子上,用近乎恳求的声音,喃喃说道:“师父,我已经两手空空,您还要我放下什么?”
他抬头,两行泪从眼角滑落。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遗弃了他。 ‘你们看他,都给我看他,拍!狠狠的拍!’ ‘这就是我们的导演!这就是我们的主演!’ ‘牛不牛逼,厉不厉害!’ ‘韩鹭是吧,你特么跟我比都是萤火比手电,还妄图和皓月争辉?’ ‘试试,试试你们就逝世!’ 早已在剧组见识过,孟时对宿命感随手拿捏的管斌,像一只公鸡,骄傲的昂头挺胸,扫视全场。 他很膨胀,老子被这么牛逼的人压着打,值了! 韩鹭怔怔望着孟时,只感觉心里那道坎,两边不断崩落,塌陷成一片虚空。 那滴泪从空中落下,溅起一圈圈涟漪。 如果你可以学到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韩鹭终于明白了叶上末的话,并没有半点夸张。 他只觉得,如果给孟时磕一个,能学到什么,自己会毫不犹豫的跪下。 但这还没有结束。 程道再往前一步。 这个满贯影帝,没有被孟时压制,他借着杨树克制的运镜,缓了一口气上来,渗血的手掌从袖中脱出,竖在胸前,朗声说: “放下六根、六尘和六识。你将它们统统放下,可超脱生死,永出轮回,成佛!”
“成佛?”
两个字从仰面朝天的孟时嘴里说出,仿佛某种远古的记忆复苏一般。 他回来了。 杨树直观的感受到,那好似徒有人类外表的易碎的躯壳中,那被剥离出世界的灵魂正在片片回归。 “神思,你让他放下,自己手里又拿着什么。”
孟时起身,如同换了一个人,目光平和慈悲。 宿世的轮回,短暂的苏醒。 叶上末心脏疯狂的跳动着。 这……这就是我想要的! 等等! 那是什么?! 你要干嘛! 下一秒,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孟时掏出一个打火机,咔嚓一声,将之前因为神思入场而熄灭的蜡烛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