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叶云归和岑默在神道尽头的高台上看了半宿的星星。 后来夜深了,凉风渐起,岑默才拉着他回去。 叶云归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明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可有人陪他玩了少年人的幼稚游戏,还毫无避讳地与他谈论生死,甚至认真地教了他该怎么做皇帝才能减少被刺杀的几率。 叶云归觉得,将来若是回了京城,他一定会想念这个夜晚。 【小归,你今天很高兴。】临睡前,满月对叶云归道。 “嗯,今晚再给大哥安排半宿噩梦吧。”
叶云归道。 满月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想睡个好觉。】 “居安思危,我可以高兴,但不能忘乎所以,没事儿满月,按我说的做吧。”
【还是同样的梦吗?】 “嗯。”
叶云归先前已经抽空看过了叶云齐的梦境,谒陵那日他的计划,也是为了呼应这个噩梦。所以为了确保将来万无一失,往后的这段时间,他得让叶云齐把噩梦做足。 于是,当晚远在京城的叶云齐,再一次遭受了噩梦侵袭。 这日之后,叶云归让满月给自家大哥连续安排了三日的噩梦。 叶云齐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自己也被折磨得够呛,每日醒着的时候都是病恹恹的。 恰好这日,太医院派了人来给叶云归复诊。 来的人依旧是刘太医,对方一看叶云归这气色,又探了他的脉象,当即放心了不少,只当叶云归是因为喝了他那些药才会连日噩梦,神情憔悴。 “我给殿下开的药,可是都煎给殿下喝了?”
刘太医问墩子。 “都喝了,一顿也没敢落下。可是我们殿下夜里睡得倒是挺沉,就是容易出冷汗,白日里起来就这么病恹恹的,胃口也不好。”
墩子带着哭腔道:“刘太医,您快再给我们殿下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刘太医听他这么说,再加上已经替叶云归号过脉,自然没有怀疑。 “我再帮殿下重新起个方子试试吧。”
刘太医道。 “多谢太医,多谢太医。”
墩子朝他连连道谢。 待刘太医开完方子后,李兆还塞了一锭银子给他,刘太医推迟许久,并没有收。 “父皇,你要走了吗?”
叶云归原本正坐在榻上编蝈蝈,一见他要走,连鞋子都没顾上穿便大步追了上去,“父皇,你看儿臣这蝈蝈老也编不好。”
刘太医做了亏心事,最怕的就是面对叶云归。 偏偏叶云归如今一副天真的稚子神态,看了便令人心生怜悯。 “殿下……好好喝药,保重。”
刘太医推开叶云归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叶云归可怜巴巴看着他的背影,待人走远了之后,才收敛了神色。 “这人有点良心,但不多。”
叶云归道。 “有良心的人做这样的事,比恶人做更可怕。”
岑默道。 “为何这么说?”
叶云归问他。 “恶人心里没有善,在他们看来恶事就是平常事。可有良心的人心里有善,在他们看来恶事就是恶事。前者认为自己做的是平常事,后者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恶事。”
岑默道:“你说这两种人,哪种更可怕?”
叶云归闻言便明白了岑默的逻辑。 恶人做恶事是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所以做得很轻松。 而良心未泯的人宁愿受到良心的谴责依旧选择作恶,他们下定的作恶的决心,可比前者大多了。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有点可怕。 “你这几日一直做噩梦,是为了应付刘太医吗?”
岑默忽然朝他问道。 叶云归看向他,便觉他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不由有些心虚。 “做噩梦这种事情,哪能提前控制啊。”
叶云归道。 岑默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多问什么。 当日午后,太医院的人便送了药来。 岑默将那些药都检查了一遍,发觉这次送来的都是安神的药,没再做手脚。 “这次送来的药量多,到谒陵之日都喝不完。”
岑默道。 “这样若是有人来探查,才能证明他们的药没问题。”
叶云归笑着捻起一味药,放到鼻间嗅了嗅,顿时被呛得直皱眉。 岑默见状拧了拧眉,问他:“你不是精通药理吗?会不知道这药是什么味道?”
“啊……我喜欢闻这个不行么!”
叶云归怕他看出端倪,忙让墩子将药都拿走了。 也不知是为何,这两日岑默总是问东问西。 叶云归暗自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在岑默面前暴露的可能太多了。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其实并未在对方面前透露太过不该透露的东西。 只是岑默是个刺客,天生敏锐,以叶云归的道行在对方面前不可能藏得天衣无缝。 当晚,临睡前岑默特意盯着他喝了安神的药。 叶云归怕他猜疑,便叮嘱了满月今晚不要给他安排噩梦。 【你确定吗?我的权限只能帮你把噩梦转化成那种梦。】 “我知道。”
叶云归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只能咬牙接受。 虽说当着岑默的面做这种梦真的很尴尬,可他今晚刚喝了安神药,再做噩梦实在很容易让人怀疑。反正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只要他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岑默。 结果就是,岑默当晚一宿没睡,中间起床出去冷静了好几回。 叶云归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后照例去换了条裤子。 大概是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这回他坦然多了,洗漱完之后还去找岑默练了会儿拳。 用完早饭,他本想再编一会儿蝈蝈,结果却被岑默直接拽走换了身衣服,然后就被带着出了小院。 “这会儿是白天,你带我出来干什么?”
叶云归很是紧张,生怕被人看到。 “早晨巡逻的守卫已经回去了,这里不会有人路过的。”
岑默拉着他绕到小院后头,穿过一小片林子,直接带着他翻出了皇陵。 叶云归被幽禁皇陵大半年,这还是第一次出来,人都傻了。 他看了看身后的皇陵,又看了看岑默,一脸茫然。 “你要带我……去哪儿?”
叶云归小声问道。 “把你卖了。”
岑默打了个呼哨,随后一旁的林子里便奔来了一匹马。 这马通体漆黑,看着高大健硕,皮毛更是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匹良驹。 岑默翻身上了马,而后递给叶云归一只手,示意他也上马。 叶云归犹豫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皇陵,最后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对岑默的信任,还没到能托付生死的时候,但有满月在,他至少能确信岑默不会伤害他。 岑默一夹马腹,带着叶云归便朝皇陵相反的方向而去。 两人纵马约行了近两刻钟,便到了一处草场。 岑默控马到了那草场的中央,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叶云归。 “会骑马吗?”
岑默问他。 “会。”
叶云归点了点头。 岑默抬手一挥,指了指草场,朝叶云归道:“先跑两圈,我的马好久没撒欢了。”
他说着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那马当即载着叶云归疾奔而去。 叶云归虽然没好好习过武,但马还是会骑的,不止会骑,还骑得不错。 再加上困在皇陵中许久,他已经大半年没像如今这样驰骋过了,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他自是心中畅快,纵马绕着草场跑了四五圈。 直到岑默打了个呼哨将马叫回来,他才意犹未尽地下马。 “没想到你马骑得还不错。”
岑默笑道。 “当年学骑射的时候,我父皇说武艺可以不习,因为将来我当了皇帝没人敢和皇帝切磋。但骑射还是得学一学的,总不能将来去秋猎时,别的勋贵子弟都骑马,我和女眷一起坐马车吧?”
叶云归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岑默听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人过了二十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假,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那个身份。 没有人在意他心里怎么想,也没有人在意他喜欢什么。 “那你讨厌骑马吗?”
岑默问。 “不讨厌。”
叶云归摸了摸马的脖子,笑道:“我从前只有骑马的时候,才能稍稍放纵一些。”
岑默闻言眉头总算舒展了些,把手里的缰绳还给他,道:“今日你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叶云归闻言攥住马缰,再次翻身上了马。 “驾!”
叶云归纵马而去,连声音都洋溢着恣意。 岑默心道,他这匹马从前除了自己谁都碰不得,今日没费心思就对叶云归这么顺从,倒是稀奇事儿。 当日,叶云归一口气骑了个痛快。 若非他们没带干粮,他恨不得一整日都不回去。 “今日你为何想到带我来骑马?”
回去的路上,叶云归好奇问道。 “春日心浮气躁,你又血气方刚,我带你出来发泄一下,省得你夜里又做乱七八糟的梦。”
岑默道。 叶云归闻言脸唰的一下红了。 他就说这个人……反常必有妖! 叶云归今日骑马是骑痛快了,却并非没有后果。 当夜他洗完澡之后,便觉大腿内侧火烧火燎地疼,仔细一看才发觉皮都被磨破了。 若是换了从前,他骑上半日的马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但如今他身子骨本就亏,再加上大半年没好好活动过,骤然这么折腾,自然受不住。 白日里还没觉出来,这会儿沐浴完一放松,连走路都费劲了。 “嘶……”叶云归推门进屋的时候,抬腿跨门槛都疼得直皱眉。 “怎么了?”
岑默见状吓了一跳。 “腿磨破了。”
叶云归挪着步子走到榻边,疼得额头都出了细汗。 “你这……”岑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一脸震惊,“骑马把腿磨破了?”
叶云归心道一个大男人细皮嫩肉也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儿,所以没接茬。 岑默见他这副样子,只得匆忙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罐药膏。 “脱衣服。”
岑默道。 “这是什么?”
“伤药。”
“我自己来。”
叶云归接过伤药,慢慢将衣服褪下。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伤处如今一片红肿,看着还挺触目惊心的。 岑默真是越看越纳闷,心道怎么会有人的皮肤生得这么嫩呢? 叶云归忍着疼把药抹完,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岑默一直盯着自己看。 “好看吗?”
叶云归问。 “嗯。”
岑默点了点头,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叶云归将药膏扔给他,忙将衣服穿好,这才躺下。 托岑默的福,他今晚是什么梦都不想做了。 “殿下……”岑默躺在他的身边,开口问道:“那晚我提过的事情,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什么事情?”
叶云归不解。 “互相帮忙的事情。”
岑默道。 叶云归简直被他气笑了,“你说我春天气躁,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不考虑吗?”
岑默问。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叶云归道。 “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啊!”
岑默有些不服,“我到现在还是童子身呢!”
叶云归忍不住笑出了声,心说这人怎么还骄傲上了。 “你笑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
岑默道。 “是是是,咱俩谁也别看不起谁。”
叶云归扯过被子盖上,捂着脑袋又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岑默对他出言威胁,他才终于止住了笑。 叶云归腿上那伤不算严重,虽然头一天疼了些,但恢复了两日便也不怎么疼了。 岑默催着他连抹了四五日的药,这才罢休。 后头这几日,叶云归依旧没让自家大哥好过。 直到四月初九这晚,他才让对方睡了个安稳觉。 只是这天晚上,叶云归自己有些失眠。 明日就是初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变数。 “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吧?从不对同一个人出手第二次。”
岑默开口道:“之所以有这个规矩,是因为我从来不失手。”
叶云归这个意外,不是因为他学艺不精,而是因为出手之前,他自己手下留了情。 若他直奔着叶云归的命门出手,压根不需要靠近对方,就能将人置于死地。 “可我不是让你去杀人。”
叶云归道。 “放心,若是不能按你的计划进行,我就当场杀了他,这样你也不算输。”
叶云归一拧眉,开口道:“现场那么多禁军,杀了他你也会死。”
“二殿下,你这是担心我?”
岑默问。 “明天若是有需要,你可以动用武力,你身上的蛊虫,暂时不必担心。”
叶云归道。 “殿下就不怕我趁机跑了?”
岑默笑问。 叶云归沉默了半晌,淡淡一笑,“当初逼着你留下,就是怕大哥留了后手,派别的刺客来。明日之后,我的处境应该会有所好转,届时你若想走,我替你将蛊虫解了便是。”
“那岑某可要谢谢殿下了。”
岑默道。 “不客气,岑大侠。”
【小归,你确定要放岑默离开吗?】满月问他。 “你说,他会走吗?”
叶云归问。 【你想让他走吗?】 “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往往事情都不能遂我的心意。”
【我会帮你如愿。】 “在这件事情上,我想……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
【好的,小归。】满月道。 叶云归翻了个身背对着岑默,这下更睡不着了。 次日一早,叶云归起得很早。 用过早饭后,他便带吩咐墩子他们将他编的那些半成品蝈蝈,都取了出来。 岑默换好了衣服,也准备要出门了。 今日之事,他早已提前和守卫中的自己人做好了安排,所以这会儿他并不担心什么。 大不了就是当场杀了叶云齐,反正成败都不能让这厮安然无恙地离开皇陵。 “走了。”
岑默收拾好之后,朝叶云归打了个招呼便要走。 叶云归看着他挺拔英武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了?”
岑默问。 “若你……”叶云归本想说,若他决定要走,记得来知会自己一声,但话到嘴边却改口道:“你当心点。”
岑默目光落在叶云归面上,见他眼底的关切不似作伪,不禁心中一动。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刺客,这是第一次有人叮嘱他“当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