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我,我是宣铃啊,你醒醒……” 冷月之下,越无咎已全然丧失了理智,他血红的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只见那张面孔,一会儿是裴世溪的模样,一会儿变作了兰豫白,一会儿竟又幻化成了宁玖娘。 “为何,为何要陷害我越氏一族……” 头痛欲裂间,少年胸膛起伏,竟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世子!”
夜风猎猎,血腥味扑鼻而来,施宣铃心系越无咎,再顾不上许多,挣扎着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正想封在他穴道上时,她手上的铃铛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那响声在这茫茫黑夜中,清冽如雪,传入少年耳中,如梵音乍响,又似他孑然一人行走沙漠间,天边忽然飘来的一段最动听的驼铃声,瞬间直击他心扉,令他一激灵,长睫微颤间,眼神清明许多。 “宣,宣铃?”
那双血红的眸子渐渐褪去狂态,他终于认出了她,松开了紧扼住她脖颈的那只手。 可身子摇摇欲坠间,他也终于支撑不住,唇边含血,径直倒在了她的肩窝中。 “世子!”
* 浪涛翻涌,夜幕深深,海船之上,裴世溪站在一轮孤月下,手拿一支竹笛,背影伶仃地吹着一首清清冷冷的曲子。 他身上还系着一件玄色披风,海风迎面而来,掠过他的长发,也掀开了那披风一角—— 无人能够窥见的披风内侧角落里,竟绣着几只闪烁跃动的萤火虫,那一针一线精巧无比,绝非一般绣娘的手笔,显然是下了许多功夫。 笛声幽幽飘在大海之上,随着夜风飘向远方,似乎飘进了遥远的皇城之中。 皇宫内,一道纤秀温婉的身影坐在床前,正轻柔地哼着助眠的曲子,只盼陛下能够安心睡去,不再被噩梦惊扰。 是的,龙榻之上,那睡得昏昏沉沉的男子,正是当今天子,越无咎的舅舅,允帝。 守在他床前的,乃他的宠妃,柔妃娘娘。 柔妃名唤冷萤,却并非人如其名,性子一点也不冷,相反,她最是温婉和顺,极得允帝的欢心。 只是她出身卑贱,从前不过是允帝身边的沏茶婢女,却因为一副好歌喉,意外得了圣宠,还诞下了十二皇子,晋升了妃位,这才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 允帝近日常来她的寝宫,只因他被梦魇缠身,唯独听到柔妃清灵的歌声,才能勉强入睡。 暖炉里青烟缭绕,柔妃轻哼着曲调,面上恭顺无比,却无人知晓,她此刻心神早已不在这大殿之中,而是飞到了遥远的茫茫大海之上—— 不知裴大人,如今是否已安然抵达云洲岛,听说那里气候古怪,白天炎热,夜晚却寒风刺骨,他带的衣裳够吗? 正出神间,榻上的允帝却身子一颤,从噩梦中陡然惊醒,一下坐起了身,“柏青,柏青勿走……” 柔妃心头一跳,赶紧搀扶住允帝,“陛下,陛下又做噩梦了?”
允帝喘着气,不过短短数月,他便已消瘦了一大圈,连眼窝都陷了进去。 况家历代以来的皇帝,模样皆生得不错,而允帝尤为丰神俊朗,又自带一身的帝王贵气,后宫不知多少妃嫔都暗暗羡慕着柔妃,一介婢女出身,却得尽了允帝的宠幸。 可自从越家谋逆一案发生后,允帝便再难安然入睡,他时常去囚禁昭音公主的那处佛塔里,看望自己的妹妹,也就是越无咎的母亲。 可昭音公主失去了丈夫,儿子又被流放到了云洲岛上,恐怕今生都不能再与她相见,她心如死灰,万念俱灭,日日对着青灯古佛,敲着手中木鱼,再不曾跟允帝说过一句话。 允帝悲痛无比,曾在柔妃面前卸下所有帝王的威仪,哽咽着道:“那是,那是朕曾最疼爱的妹妹啊……” 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只有年少时的好兄弟,夜夜来到他的梦中,与他骑马猎射,把酒高歌,却又猝然间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指着他痛斥一番后,便哀怨飘走,无论他怎样踉跄追去,也抓不住那道孤魂。 他声声喊着的那句“柏青”,便是越侯爷的名字,越柏青,他曾出生入死,肝胆相照,年少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兄弟。 可他却死在了他的一道圣旨之下,千刀万剐,连具全尸也未能保留,凄惨无比。 “朕,朕又梦见他了……” 允帝喃喃着,脸色苍白,满头冷汗,他慢慢抬头看向柔妃,忽然道:“你说……朕做错了吗?”
柔妃心下一惊,脸上却不敢显露丝毫异样,她贴心地为允帝擦去额上冷汗,又低眉顺眼地跪到他身侧,替他按揉着肩头,一边柔声细语道: “陛下乃真龙天子,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东穆江山,为了天下百姓,一片苦心,日月可鉴,何错之有?”
这回答无甚新意,却也挑不出错,允帝只是叹了一声,唇边泛起了一丝苦笑,自嘲一般:“何谓真龙天子,浮浮沉沉,到头不过孤家寡人一个,你退下吧,朕想独自待一会儿。”
柔妃得令而去,出了殿门,不自觉地轻舒了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不可揣度,嬉笑怒骂皆暗藏危机,她从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前路漫漫,她还有太多未完之事了。 想到这,柔妃又抬起头,雪白的一张脸上,偏偏瞳孔颜色又极浅,她久久望着夜空,仿佛眼前又浮现出了那道俊美无俦的身影,她无声地动着双唇,喃喃着: “大人,你何时归来?”
—— 澜心小院里,万籁俱寂,越无咎苏醒时,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把妄心长剑,已放进了剑鞘之中,静静地躺在他身侧。 他按着额角,慢慢坐起了身,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忽然脸色一变。 “宣铃,宣铃!”
少年奔出房门,却见月光之下,一道身影正站在墙边那一片结颜花前,弯腰不知在做些什么。 来不及多想,他已飞奔上前,将那道身影一把拥住,“宣铃,对不起,我有没有伤到你?”
昏迷前的那些事情,他都已经记了起来,习武之人偶有听说过练功行差踏错,气血攻心,走火入魔之事,可他万万没料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他,竟还差点因此误杀了最心爱之人! “宣铃,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变成那样,完全控制不住手中的剑,我像着了魔一般,我真的……” “不要紧的,世子,我一点事都没有,现下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吗?”
眼见少年自责得无以复加,施宣铃赶紧抱紧他,轻拍着他的后背,连声安抚着:“不怪你,我知道镇抚司那位裴大人即将到来,你才会大受刺激,换作谁遭遇了你如今的一切,都会心神崩溃的,不要紧的,世子,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听着少女的声声安抚,越无咎鼻头一酸,心中热流涌动,原来不管发生何事,都有人陪在身边,不离不弃的感觉,竟是这样的……温暖。 他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只是指尖莫名滑腻,仿佛触碰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定睛一看,神色陡变,“血?”
这一下,越无咎赶紧放开了施宣铃,煞白着一张俊脸,紧张不已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流血了吗?是我伤到你了吗?”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割破了手腕。”
施宣铃也不瞒着越无咎,坦然地将一只手举起,对着愕然万分的少年笑了笑:“我在用自己的血,浇灌这些结颜花,想尝试着种出七雾结颜。”
“七雾结颜?”
“对,若能种成七雾结颜,我便能制出七雾清心丹,世子日后若再受刺激,气血攻心,走火入魔,只要服下一颗清心丹,便能平心静气,恢复清明。”
七雾清心丹乃是蝶族特有之药,需用七雾结颜花研磨制成,一朵花可做成一颗丹药。 只是若想种出七雾结颜花,实非易事,需先在蝶族里找寻拥有至阴之血的人,再以此鲜血浇灌,待到结颜花的七片花瓣都慢慢转变为赤色,远远望去,仿若笼罩上了一层血雾般,才算大功告成。 往往数百朵结颜花里,最终能成功的不过一两朵,期间花瓣或是凋零,或是只有三四片结成血雾,又或是完全无法吸收至阴之血,不管怎样浇灌,都仍然只是普通的结颜花。 想要种出七雾结颜花,实在得耗费不少心神,但施宣铃为了越无咎,又心甘情愿去尝试。 毕竟他满门覆灭,背负着血海深仇,极易受到刺激,走火入魔,而普通的药物又难以压制他的“心魔”,施宣铃害怕他日后癫狂失控时,伤到自身,更害怕他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她还不知少年今夜的走火入魔,乃是因为那下半部越家剑法,可她关切担忧间,却也误打误撞,这七雾结颜花,确实能够压制住越无咎的翻腾气血,使他不被那霸道的剑法“反噬其身”。 “世子,我只要每隔一段时间放一点血,慢慢滋养这些结颜花,总能种出几朵七雾结颜的,你不用担心我,放点血罢了,对我毫无影响,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女故意说得这般轻巧,可越无咎又不傻,怎会不明白其中的艰辛与付出,他呼吸微颤,久久注视着少女,忽然在月下轻轻开口: “值得吗?”
月下,施宣铃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双清浅茶色的眼眸望着越无咎,漾着盈盈笑意,亮如繁星。 “当然了,只要做这些事情,能为了世子好,又有何不可?”
清脆动听的声音回荡在夜风中,少女说得那般理所当然,却令越无咎怔了怔,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他在月下一字一句道: “可是宣铃,你知道么,割腕放血,费心制药,这世上没有几人能做到如此,更不会有谁,能如你这般待我了。”
他伸出手,忽然将她一把扯入怀中,紧紧抱住,夜色那样静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小铃铛。”
他又一次这样唤她了,微凉的唇瓣埋在她脖颈间,深吸口气,宛如梦呓:“我同你说过的,我这人并非圣贤,反而贪心自私,得到的东西绝不愿失去,是你先对我这么好的,不能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越无咎搂住少女的手紧了紧,一双眸子在月下愈发幽深晦暗,他喑哑着道: “舍弃神明,不信宿命,踽踽独行,得见天光,宁死也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