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顶两盏灯向夜空高高举起。我已记不清多少个午夜高跟鞋悬坐在桥栏上，他边喃喃自语，边不时向我呼唤着。“……河水深渊……坠落……我却没有勇气……你那双手……你那双推向我后背的手……一座城的悲痛与重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等待你那双推向我的手……”我把双手不时摆放在眼前，庄严肃穆地端详它，仿佛对自己这双手陌生起。随之，我把垂落下的双手又摆放在眼前，久久地对它凝视，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桥顶四周的模糊将桥顶围合于其中。“……脚下高跟鞋的声响彻底断了……我坐在这座城的一座桥顶上……其实……我已不在这座城里……我已不是坐在这座城的一座桥顶上……”我立在桥顶，望着高跟鞋脊背上一片红色。这片红色于模糊中映入我眼帘，它在我眼前近处，又仿佛在远处。“……等待……你那双手……”我又在高高举起的一盏灯下端详起自己的双手。“……我应向红色高跟鞋底下坠落……可是……我却没有勇气……等待一双手……推向我……坠落……向红色高跟鞋底下坠落……”我浑身无端地颤抖起。“……悲痛……连绵不绝的悲痛……像海面风暴里汹涌澎湃的波浪，一浪一浪拍打我……我摇摇欲坠地坐在一座桥的桥顶上……”仿佛那一波一波海浪也拍打在我身上，我立在桥顶上摇摇晃晃。“……你那双手……”我重新把自己双手摆放在眼前端详它。“……推向我……你那双手……我已不在这座城的这座桥顶上……”我垂落下头，疑惑自己是否确凿立在这座桥顶上。而且，我自身之外，仿佛与我已失去关联，一切皆变得模糊不清和遥不可及般。“……我的悲痛……在等待……你那双手……”我把自己双手又抬起，愣愣地望着它。“……你那双手……推开……我这沉重的悲痛……”我目光盯在抬起的双手上。突然，我疑惑起这双手，它似瞬间变得陌生起，仿佛这双手与我毫不相关，像是别人一双手伸在我眼前。“……这般沉重……悲痛……仿佛一座城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抬起眼，对着眼前一片红色。我浑身无端地哆嗦起。“……一双手……”我凝神自己这双手。“……你那双手……”我对着面前自己的双手，慢慢地，发现摆在我面前的这双手，印染上他脊背上些许红色。“……你那推向我的双手……”我把目光从双手上搬开，搁在他脊背的红色上。片刻，这片红色在我眼里，似离得我很近；片刻，这片红色在我眼里，又似离得我很远。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是近，还是远？”
“近在咫尺。”
雨回答我。雨似陡然出现在桥顶，他立在我身旁。“似近，又似远。”
我回复雨。雨沉默。“他坐在这座桥顶上，或是，他坐在另一座桥顶上。”
“他坐在这座桥顶上。”
雨回答我。我却疑惑起。“……悲痛……我在等待你那双手……推向我后背的那双手……我却没有勇气向一双红色高跟鞋底下坠落……”我把目光转向雨。他目光对着那盏高高举起的灯。那盏灯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仿佛与我间隔起千里之遥。“……你的那双手……将我悲痛欲绝推开……”“我的这双手——将他悲痛欲绝推开——”我喃喃自语，又一次抬起双手，摆放在自己眼前，借着高高举起的灯投落下光亮定定地看着它。“红色。”
“红色？”
雨向我反问道。他把目光从那盏灯移至我双手上，我察觉到雨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脚下高跟鞋曾经在这座城里清脆的声响消失了……彻底消失……它就如同我在这座城里消失了一般……我已在这座城里消失……坐在这座桥顶上的我已不再是原先的我……”我把垂落下的双手又抬起，眼睛触及一抹红色。我吃了一惊。“一抹模糊不清的红……”我喃喃自语，猛地，发觉雨的目光正严厉地盯住我。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盯着我充满惊异的眼睛。“我这双手触及不到的距离。”
我自言自语般，目光凝视在眼前抬起的双手上。桥顶投落下的灯光也似在凝视我这双手。“我这双手。”
雨目光盯着我，他目光里越发多了惊恐不安和我看不懂的东西。“……我的身子……负不起这般悲痛……悲痛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你那双手……高跟鞋底下的深渊……你那双推向我脊背的手……”我欲把我双手伸向眼前这片红色里，突然，雨的目光与我相撞，他那冰冷的目光似一道彻骨寒气透入我躯体内。我惊住，即要伸出去的双手停在我与红色之间。“他远在我这双手触及不到处。”
“他近在咫尺。”
“远处朦胧里一抹红色。”
“他近在咫尺。”
“悲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雨同我在桥顶上一句一句地争执起。“……除了悲痛，仍是悲痛……伴着我的唯有这无休无止的悲痛……一刻不停地折磨我……像一把巨大的钳子捏紧我……”“……我已不再是原先那个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在这座城里的我……我已丢失了自己……在这座城里丢失……不再像个女人，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在这座城里……我听不见脚下高跟鞋的声响……这座城里……所有的皆是悲痛，压在我身上的悲痛……”“……等待……”“……在我脊背上……”“……一双手……”“……推向我……”“……深渊……”“……让我悲痛消失在河水深渊处……”……高跟鞋坐在桥栏上断断续续自语般，我仿若也置身于这悲痛中，悲痛在折磨他，同时悲痛也在折磨我，仿佛同样一把巨大悲痛的钳子将我捏紧。我同坐在桥栏上的高跟鞋一起在悲痛中挣扎。“……等待……你那双推向我的手……深渊……红色高跟鞋底下河水的深渊……坠落脚底下……才能让我摆脱这悲痛……”远远处，我看见他脊背上显现出一层层红色暗影，像一圈圈光环叠加在一起，一圈一圈由近及远于明暗中。“……你那双手……”高跟鞋哀求声里，仿佛隐约出另一个声响，一双红色高跟鞋落在桥顶的声响，像一枚枚钉子钉在桥顶上。这声响，清脆刺耳，瞬间变得越发多起，仿佛一双又一双高跟鞋向这座桥走近，从这座城四周走来。桥顶被四周高跟鞋的声响围紧。“……你那双手……”望着眼前隐隐约约的脊背，一片模糊不清的红色，我把落下去的双手又重新抬起。头顶上的灯刺下针尖麦芒般光芒。“……悲痛……无穷无尽的悲痛……”他的哀求声与高跟鞋一声一声落在桥顶的声响混杂在一起，这混杂声响越来越大，震耳欲聋般刺痛我耳鼓。我仿佛被这团巨大声响震得摇摇欲坠。“……你……推向我的……那双手……推向我的脊背……推开压在我身上的悲痛……”我把又一次落下的双手再一次抬起，摆在头顶上落下光芒里。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我躯体内生成，聚焦在我这双手上。“……你那双手……”“……我这双手……”我又一次抬起的双手，欲要推向那远远的模糊不清的隐约的红色里，那隐约在远处的红色。“不——”雨倏地冲我振臂高呼。他像是被什么惊住，先是向后惊退一步，短暂地木然在那，向我怒目圆瞪。随之，他似梦中惊醒般纵身一跃，横戈跃马般向我扑来。“啊——”我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往身边一闪，躲过他猛扑。我有力的双手推向遥不可及桥栏上的红色里。高跟鞋在他身子坠落那一瞬，双手在他头顶上极速地划了一下，仿佛他要在他头顶上的空气里抓住什么，或是，他要给头顶上的空气里留下点什么。随之，他的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支使着往前一栽，张开的双肩，像扑过去搂抱他红色高跟鞋脚底下什么东西。他整个人坠向桥底。仿佛遥远处，传来河面闷沉沉的一声响后，归于午夜沉寂。“你这双手——”雨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飘忽忽地停落在我耳畔。我转过脸看雨，但却不见雨的身影，模糊的两盏灯清晰着桥顶上我独自一人。“雨——”我唤了一声，没有应答声音。我僵立在高高举起的灯下。四周变得死一般的沉寂。“你的双手——”我仿佛又听见一个声音，左右顾盼，桥顶上却唯独我一人。“雨——”我又唤了一声，没有听见雨的应答。我隐约地感觉，仿佛有一件事在发生，或已发生。这隐约的感觉，似离得我很近，又似离得我很远。我茫然在桥顶上很久。猛地，我发觉小老头很多个夜晚没有出现在桥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