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顶上两盏灯高高举起。接连好几个夜晚，高跟鞋悲痛欲绝地坐在桥栏上，双脚悬向桥栏外，随时即要坠落桥下。“……兰子的死……午夜里……一辆货车……在这座城的一条街……她的死……我是罪魁祸首……是我把兰子害死……”高跟鞋不停地喃喃自语，万般悲痛似化成一波一波的波浪，在他红色衣裙的脊背上阵阵掠过。“……那个深夜……我们争吵过……待我睡熟后，她悄无声响地走出家门……独自一人走在午夜的街上……最后……一场车祸……”我把目光从那盏模糊了的灯上移开，移向坐在桥栏上的高跟鞋。接连多日，他都是一身红色衣裙，坐在桥栏上，因他的坐姿看不见他的脚，但那双高跟鞋的红色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我把目光从他脊背上移开，移回到那盏高高举起的灯上，目光在途中显得极其缓慢且沉重。我的目光落在那盏灯上，片刻，又从那盏灯上移开，停在他红色的脊背上。我的目光在那盏灯与他脊背之间，不时地移动，似在寻找什么般。不知为何，我自身之外慢慢变得模糊不清，连同眼前这盏灯和他红色脊背，皆模糊起。“……一场车祸……一场因为我而发生的车祸……兰子走了……留给我的是无穷无尽得悲痛……”高跟鞋的言语哽塞住。突然，他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弓着的脊背在桥栏上剧烈地颤抖。好长时间后，他才平静下来，接着自语道。“……在这座城里……我只是想自己像个女人……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在这座城里……能听见自己脚下高跟鞋发出声响……可是，同兰子婚后……我发现脚下高跟鞋的声响一点一点在丢失……随之，我与她争吵，接连争吵……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能再像个女人那般走在这座城里……穿在我脚上一双红色高跟鞋发出的声响在丢失……一点一点地丢失……随之，我已完全听不见自己脚下高跟鞋在这座城里发出声响……”我又把目光从他脊背上移开，移向那盏高高举起的灯上。突然间，我发觉到雨，他立在我一旁，同我一样把目光从高跟鞋脊背上移开，移向那盏高高举起的灯上。他的目光同我一样，在高跟鞋脊背与那盏灯之间不时地移动。我身边另一侧的小老头，像个石头人，一声不响地孤立着，目光死死地平视在桥面上端的空无处。“……每个深夜，我不愿再回那个家……不停地在街上茫然地走着……一刻听不见脚下高跟鞋的声响，我便发现自己仿佛欲要从自身处挣脱出……我不停地在街上走着，不停地在街上走着，让脚下红色高跟鞋的声响不停传出，传在这座城里……可是，现如今，我却再也听不见自己脚下高跟鞋的声响……”高跟鞋坐在桥栏上，仿佛是对着夜色下整座城在倾诉。“……脚下再也听不见高跟鞋的声响……那个声响，已离我远去……在这座城里，我脚下高跟鞋声响消失了，我也随之消失……我不再像起初出现在这座城里那般……我不再是起初的那个我，那个像个女人一般的我……我在这座城里已消失……”雨与我又一同把目光从那盏灯上移开，移向高跟鞋红色的脊背上。两个人的目光一同停在那红色脊背上许久。那片红色，在雨眼里或许是清晰的，但在我眼里，那片红色却是模糊的。“……在这座城里……我只剩下悲痛，自身已消失不见……脚下这双红色高跟鞋的声响已消失……走在这座城里，我再也听不见脚下这双红色高跟鞋传出声响……留下的……仅仅为一座城的空寂与悲伤……”我的目光又停在那盏灯上，长久地望着它，那盏灯仿佛在慢慢地消失，消失于眼前一片朦胧中。或者说，那盏灯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是在望着一盏仿佛的灯，它如同一个假象，高高地举起在桥顶上，而真实的一盏灯却潜藏起，潜藏在离这座桥顶很远处。我自身之外，越来越变得模糊不清，桥顶外，这座城的一盏盏灯也亮成一片朦胧。模糊成一片的朦胧，将我和这座桥围合住。“……我这一颗心被悲痛折磨得苦不堪言……良知在悲痛上支撑着我这像一个女人似的躯体和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脚下红色的高跟鞋，曾经在这座城里清脆悦耳的声响消失了……再也听不见自己脚下高跟鞋传出的声响……它消失于一条条街，消失于这座城内……它永永地沉寂于我内心深渊处……一扇门，合拢上，把我关进一间漆黑的密不透风的屋子里……那座房子同样置身于一个深渊……”“……在这座城里，我已不再像个女人，再也找不到自己……我正在向自己脚下无底深渊坠落……”“……悲痛的重量，快压得我躯体支撑不起……”“……只有沉入脚下无底深渊……我才能摆脱这悲痛……这悲痛，这越来越沉重的悲痛……”“……可是，我没有勇气……让自己坠落向这双红色高跟鞋的脚底下……深渊……没有悲痛的深渊……无底深渊……”“……勇气与坠落……”“……我的躯体需要向红色高跟鞋底下的深渊坠落……可是……我这双手却握紧在桥栏边沿……我的躯体需要向红色高跟鞋底下深渊坠落……”“……我和悲痛一同向红色高跟鞋底下深渊坠落……”“……可是……”“……我却没有勇气……”“……悲痛在折磨我……”“……我需要一双手……一双推向我脊背的手……”“……我需要一双手……推向我脊背的手……让我向红色高跟鞋底下的深渊坠落……”……高跟鞋悬坐在桥栏上，不停地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着。我沉重与呆滞了的目光，离开那盏灯，经过那盏灯与桥栏间的距离，停在高跟鞋红色的脊背上。红色脊背在颤抖，这颤抖的脊背，仿佛开始远离我，离我越来越远，突然变得与我间隔千里般。“……推向我……你那双有力的手……卸下我这无休无止的痛苦……让我向红色高跟鞋底下的深渊……坠落……”我愣愣地望着眼里颤抖成一片红色的脊背。红色从清晰转向模糊，又从模糊里转向清晰。雨同我一样，目光从那盏灯上移向这脊背，但我不清楚在他的眼里，这脊背的红色是清晰，还是模糊。“……兰子的死……”“……我是真正的凶手……”“……我却没有勇气向红色高跟鞋底下的深渊坠落……”“……无穷无尽的悲痛压住我……”“……你那双手……”“……你那双手……推向我的脊背……你的那双手……”“……勇气与坠落……”……高跟鞋不停在桥栏上自语着。我与雨一同在他言语里颤栗，两个人的目光反反复复地从那盏灯转移到他红色脊背上，又从他红色脊背转移到那盏灯上。小老头整个人却彻头彻尾入迷在他眼前的空无处。“……你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