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间,扬州城内的抵抗已经基本被平息,集结了近十万兵力的清军很是轻易的夺取了这座大明朝也是整个世界都称得上繁华的城市。 城内不仅云集了两淮大批的盐商,还有许多江北南逃而来的官神士民,这些人带来了巨量的财富,加上扬州本就是南北通衢,四海交汇之所,城内历年累计财富不计其数,与维扬相比,清兵在此之前所多次突破长城防线,大掠直隶、山东、河南等地获得的财富根本不值一提。 扬州,也即维扬,这是满洲大兵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为富庶的城市。 这毗邻长江与运河,尽收四海及淮盐之利造就的扬州城,是出身东北苦寒之地的女真人和一年赛一年寒冷干旱草原上的蒙古人所无法想象的。 他们在从关中出发时就从山西的晋商口中得知了扬州及江南的繁盛,而自归德府南下,一路攻城略地,招降大批明朝官兵后,从这些投降明军处又加深了对扬州富庶的印象,所以当城破之后,满洲与蒙古八旗就跟在了向导后面,朝着大盐商与富有官绅的宅邸奔去。 清军统帅多铎也没有阻止,江南的繁华富庶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尽管在此之前已多有耳闻,可当亲眼见到一座城市竟能拥有近百万人口,且交通便利还有盐场收入,也是眼馋加震惊。 这种规模的城市他以前只见过京师,可那是明帝国的首都,兴盛些也是正常的。 但扬州不过一普通的府,却有如此之多的人口和财富,更为多铎忌惮的是,他听说在江南如扬州这般的城市还有许多,如南京、杭州、苏州等,其余松江、宁波、绍兴也不逊色多少。 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要知道崇祯十六年阿巴泰入关半年,连克八十八城,足迹遍布直隶、山东、河南、南直隶四省也不过掠夺人口九十二万,现在仅仅攻克扬州一城,就能与之前阿巴泰半年劳师远征的成果相匹敌,甚至还在其之上! 扬州城的财富远比北方破败的府县多得多,即使八十八城加在一起,怕也不如扬州一座城富有。 现在攻克扬州轻松是不假,但多铎没有忘记自过了徐州之后,他的部下行军越往南越慢,原因很简单,江淮间密集的水网让骑兵非常不适,江北尚且如此,江南则更加潮湿多雨,水网纵横交织如蛛网一般错综复杂。 他需要震慑江南的明人,让他们乖乖投降,而如何震慑呢? 福建,泉州。 中左所、金门等处港口,郑氏的战舰已大半出港,来到安平港内集结。 集结完毕之后,郑森登上舰队之中最为雄伟的盘古号,在甲板上向施大瑄作揖示重。 “施伯父,鞑子进犯江南,国朝危在旦夕,四镇降虏为虎作伥,我郑氏世受国恩,有水师以纵四海,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我给中军前后左三镇兵一万五千人往江南驰援,发大船四艘,其余船只三百艘,至江南与二叔接洽前可节制诸军,江南事关重大,中军勿要负我,江南无虞八闽才可高枕无忧,江南与我八闽乃唇齿相依之关系,江南失之则我难守也。”
施大瑄点点头,没多加表示,他本人其实也并不推崇出兵江南干涉,但郑森态度坚决,施大瑄就没再多言,在此之前他已经根据收集到的情报分析了敌我的实力差距,最差的结果也是能在江南迁移不少百姓南下,当然,唐王朱聿键是必须要握在手里的。 根据黄道周在南京的见闻可知,这位宗藩相较于其他亲王要靠谱许多,至于论起血脉亲疏来看,弘光帝一旦失去联络,应当是潞王进位监国,不过潞王此人风评一般,没什么能力只醉心诗词画卷,这种人岂能在如今乱世成事? “还有董、林二位中军,此去江南只管一心作战,无需担忧安平,前几日柬埔寨来信,洪中军已与柬埔寨国王达成协议,分得柴棍左近数府之地,得人二十余万,下月应能回来。”
将一切事物处理完毕,郑森交代他们可放心带着这一万五千兵马和三百多艘船北上。 而这批出征的士兵里,其实在漳泉兴化三府招募的新兵没有几个,作为补充的是郑森从漳州的各路贼寇与地方豪强队伍中挑选的精锐。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愿意前往江南和清兵作战,一是郑森给了不少银钱,二是答应他们会在之后向朝廷请功,给封官职,三嘛,自然就是在混乱的江南能够捞到的好处了。 与临近起锚杨帆的舰队诸将道别后,郑森从盘古号下来,在码头上冲舰队挥了挥手,在此之前,整个舰队的士兵都已于安平的天妃庙中祭拜过了,郑森还是带头的那个。 “殿下,三爷四爷有近三万人在北边,还要派施大中军带一万五千人去,是不是有点...” 看到舰队扬帆起航出发,郑森是满心期待的,而他身旁的郑泰则有些忧虑。 “我知道如此大动兵戈,糜费钱粮,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难道我们要看着鞑子在江南站稳脚跟,然后带着招降的汉奸过来打杀我们不成?”
郑森知道他要说什么,郑泰在他上位前后都是管着钱袋子的,对郑氏现在大举用兵,已经快要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了然于心,可这些他也知道,没钱是很可怕,但没命更可怕! “江南有数千万人,兵一二十万,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若满洲兵真是凶悍,殿下这几万人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郑森摇了摇头:“我们迟早是要面对鞑子的,早点知道鞑子的厉害和短板总比大难临头还不自知好吧?况且南京一失,江南仅凭自身难以守卫,我发兵助之,成则将鞑子推回江北,不成也能收拢人心,以待日后。”
郑泰默然。 “前些日子布告治下各府县绅缙富户,加缴赋税的事情如何了?可有冥顽不灵者抗税?”
转头,郑森就问起他比较关心的一件事。 “殿下,这事是董长史负责的。”
“哦,差点忘了,我料也没人会反对,我又不是胡乱征税,皆是有名目的,交了银子我才能造枪造炮,买粮造船,才能御敌于八闽之外,保他们性命无忧。”
郑森哼唧一声:“若猪油蒙心,将银子视作爹娘不肯拿出,不等鞑子砍他们的脑袋,我先代八闽百姓捉了他分尸。”
跟在郑森身后的郑泰喉头一动,一口唾沫下肚,在安平之变前,他还真没看出郑森手段如此狠辣,现在看,郑森上位对八闽士绅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现在不与安平合作的大士绅已经没有几个了,他们不是迫于形势和安平联系就是遭到中兴社士绅集团的打压瓜分,退变为小士绅甚至直接断了传承。 要说起来,对士绅最狠的反而不是郑森,而是围绕在郑森身边的中兴社士绅集团,他们因上位而获得权力,对后面加盟的晋江黄锡衮、长乐马思理、南安郭符甲等都有所歧视,更何况那些不识时务仍旧不愿和郑氏合作的士绅? 甚至,在中兴社士绅集团的内部,都已经开始有了拉帮结派,互相碾压的势头,郑泰对此揪心无比,却无可奈何。 他是姓郑不假,也和郑森关系不错,但郑氏后辈无人,老一辈也因郑森夺权上位而被流放的流放,被排挤的排挤,他孑然一人如何对抗的了中兴社偌大集团? “中兴社这帮人很有威胁,不知明俨要如何处理...” ... 前往江南驰援的安平郑军还在路上,而在胶东,山东水师总兵郑鸿逵的舰队却在黄海上撞上了东平伯刘泽清。 郑鸿逵本人依旧坐镇胶州,他派了麾下大将林察以及招降的顺军将领赵应元南下支援郑芝豹,当这支舰队行过夺淮入海的黄河出海口附近,却发现了结船数百艘于水上,避敌不战的东平伯刘泽清与其部众。 “林伯伯,清兵正在围攻扬州,此人受国朝恩惠,不去支援已是罪大恶极,竟然连治下百姓城池也不顾,兀自躲到海上逃命,真鼠辈也!”
“公子勿恼,我已遣人过去询问了,应该快有消息了。”
林察在船上用望远镜眺望着刘泽清那边的情况,那是一连串好几百艘沙船用着铁链连在一起,船队停泊在距离陆地四五里地的海绵上,岸边还有一些营帐,此时正有小船来往于岸边和船队间,上面装着薪柴与淡水吃食等物。 郑肇基颇为愤恨,骂道:“如此懦弱,还敢称什么四镇,他何德何能受封伯爵?”
不等郑肇基火气消退,对面不远处的船队里就驶出一艘小船,正是林察派去的。 “怎么回事?”
“大人,大人!那东平伯骂我们多管闲事,说我们家总兵大人都要称他为兄,叫我们滚回福建,我忍不住回了一嘴,就被他们刺了两刀。”
林察派去的使者回来时脸上赫然多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衣服也是多有不整,粘上了灰尘,显然是被推到殴打了一番。 “好个贼子!伯父,我去请示父亲,这窃据高位的败军之将敢如此侮辱我们,陆上也就算了,在水里还这般嚣张,我看这厮是个三姓家奴,不日就要投降给鞑子当狗腿,不如现在就把他擒了,也省得以后祸害我们。”
郑肇基怒不可遏,拔出腰间宝剑冲刘泽清的船队一指,看向林察道。 “...” 林察显然还在思考,不过当听到郑肇基说刘泽清看起来就要投降时,他觉得很是正确,四镇的水平和操行他是知道的,特别是刘泽清这货,去年之前他跟着郑鸿逵在山东,山东总兵就是刘泽清,这货素来没什么底线,而且打仗不行,跑路一流,能混到今天封东平伯说实在真是出乎林察的预料。 “机不可失,趁现在还没上岸截住他们,晚了怕是他们要跑。”
郑肇基再说,林察琢磨一番觉得这话有理,最主要的是这是水上作战,他很有把握击败刘泽清。 “我这就书信一封给总兵大人,请公子附言。”
“淮安沿海多沙水浅,我们虽然没多少大船,但是也难靠近,只有等天黑时候趁着涨潮冲过去,我们先佯装南下,待敌人掉以轻心再抓住涨潮时候杀回来,如何?”
林察到底是老将,跟随郑鸿逵南征北战,要说多么出彩的战绩确实没有,但所积累的经验还是颇为丰富的。 何况这还是在海上打仗,即使不是熟悉的水域,林察也是颇有信心。 “好!伯父,我请带队杀敌,给我个机会,不然叫殿下轻看我了,我不大读书,只能从军行伍。”
林察刚想拒绝,毕竟郑肇基是郑鸿逵的儿子,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但一想到郑肇基现在是郑森的左膀右臂,再向以前那样管着他怕是不行了,而且如今世道大乱,已没有纨绔公子的生存土壤了,不管怎么说郑肇基都是要走这一步的。 “公子切以性命为重,不可逞凶,二爷之事尤记乎?”
郑肇基重重颔首,他当然记得,他二叔郑芝虎早年骁勇无比,纵横海上,东南群雄皆以其为海中猛虎,不敢抗之。 可就是这样一个猛人,却在崇祯八年,也就是十年前在征讨刘香的时候因为太过自信,冲杀过头,遭到伏击最后溺死在了海里。 当年他已有八岁,是记得事的,知道那年郑氏为郑芝虎举行了多么隆重的葬礼,而且这些年来大爷与父亲常常说起他二叔的事迹,每次提起就是隐隐伤心。 “伯父放心,我还要跟着大兄一起赶走鞑子,复兴大明呢,怎会让这无耻之徒取我性命?”
他哈哈一笑,随即拱手离开,找到自己的亲兵,嘱咐他们打起精神晚上会有战斗。 在刘泽清那边,数百艘船只组成的陆地上,刘泽清的行营在最中间,上面不仅宽敞如院落,有回廊、庭院,甚至还有戏班唱着靡靡之音,有淮安名妓为他作陪。 “郑鸿逵的舰队走了没?”
“回伯爷,他们屁都没敢放一个就跑了,嘿嘿,这帮家伙只敢在水上叫嚷,上了岸就是软脚虾,根本不用怕的。”
刘泽清得知郑军舰队南下后,放松起来:“哼,我料他们必是听闻江北沦陷,不敢继续在胶东待着,想撤退了,这帮蠢人以为胶东能一直占着,实则江南一丢,他们舰队远赴千里来补给耗费千万,根本不用进攻,他们都没法待。”
“对了,扬州情况如何,豫亲王打的怎么样了?”
这一“小插曲”过后,刘泽清随即关心起最重要的事来,他必须时刻掌握多铎的动向和战况,一旦扬州失陷,他就随时可以投降了,因为这些天听到高杰部众和刘泽清、张天禄等人前往扬州降清,急的刘泽清抓耳挠腮,他当然想先别人一步投降,早一天也是早,也会比别人不一样。 只因他的辖区现在并不是多铎的主攻方向,别看刘泽清本人已经跑到了海上,可他的治下府县还在掌控之中,有这些府县和手中数万大军作为筹码,刘泽清自觉可以在清明双方摇摆一下,试试能否将利益最大化。 不过他的这个如意算盘却是要落空了,天色黯淡下来之后,向南航行的郑军舰队悄无声息的调了头,在潮水的推动下,开始向岸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