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头连忙解释道:“我们这里都是遭了灾,就是西府那边的田庄,也都是大致如此呢。”
皱眉想了想,贾珍先是叹了口气,再又笑着说:“我这里毕竟没有那边的人多。虽说日子都不好过,总还比那边强些。”
这话说得不差。贾氏都是坐吃山空之辈,拿着祖宗的基业狠狠造。花钱都是爷,挣钱就连孙子也比不上了——也有各种门路来钱,但总是会有意外出现。 庄头再又陪着笑脸说:“那边不还有位宫里的,” 摆摆手,贾珍还没说话,贾蓉先笑着说道:“即便是逢年过节从宫里赏出一些锦缎、古董,不过最多就是一百两金子,换来银子不过是千余两罢了。”
庄头撇撇嘴再缩了缩脖子,并不敢再多问。 贾珍就此指挥着众人,往府里搬运各样货物,却看到贾璘下值回来。两人打了招呼,贾珍笑着说道:“今年元旦日,我们必要好好凑在一起热闹!”
贾璘拱手道谢,敷衍着说了几句。贾珍再笑着说道:“璘哥儿的例钱,仍在宁国府领罢。”
贾氏在长安居住的亲族,每年会分为宁荣两府不同的亲缘关系,来领取自己名下的银子。或者是按照一两每月,或者是按照二两每月,取决于各自家中人口的不同。 听贾珍这样说,贾璘连忙回道:“兄弟现在已经有了出身、有了俸禄,就不敢再从官中领银子了。”
贾珍只说不可,拉着他走进宁国府里。 正堂前面的院子里,已经有人提前备下了一把大椅,上面铺着一张狼皮褥。贾珍坐在其中,开始为族人签发例钱。贾璘也不再解释,轮到自己的时候只是拿起毛笔,把自己名字下面的例钱数字勾去了。 “实在不能再领,就今天算个明白了。”
贾璘拱手说罢,立刻拔腿就走。贾珍呼唤不及只得作罢:“就算是璘哥儿为族人做的善事了。”
贾璘只是远远地拱拱手,就从侧门走去了荣国府。这边大致的情况也是如此,既有收取各庄送货、送银子的,也有分派年例钱的。 眼圈状况纷杂,贾璘走回住处更了衣,再去给贾母等人请安。到了荣庆堂,他果然见到王熙凤在给贾母回报收支情况。 宁荣二府每年的开销,因为有庞大的阖府人口,开支数量自然是巨大。仅以荣国府来算,大致合计就在数万两乃至十余万两银子上下的每年花费。 按照宁国府那边的收入来计,八九户农庄,现银大致就是两万余两,多算就是三万两银子。另外,宁荣两府在长安、金陵等地,也还有一些房产等可以出租,也是一笔不多不少的收入。 另外就是各自的灰色收入,譬如王熙凤对外暗放印子钱(高利贷),再有不同人等的贿买官职、帮着疏通关系打官司的收入。可这些钱只是落进个人的腰包,不会进入官中。甚至,府里的某些主子自己出了意外,更还要在官中做账支取呢。 大致来看,两府的各自收入(贾赦、贾政、贾琏等人的微薄薪俸,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差不多就是五万两上下。 两府的主家人口看似不多,可却分别拥有千余口仆婢,再有一些远近宗族人口也要照顾。 月例钱从二十两银子到二两、一两,乃至一吊钱、几百钱不等。这看似不大的支出,却还要想到各层人员因为奢侈与贪污,会多出许多支出。 另外就是要支出一些临时却难以避免的费用,比如贾母的“整十”寿诞,就与两府过年的数千口人的支出大致相当。还有就是各亲族、各势力人家的来往走动支出,比如婚丧嫁娶、尊贵者生日等。至于像是宫里的太监索贿的事,自然也是每次几百乃至上千两银子的开销。 很明显,宁荣二府多有入不敷出的现象。再造成的亏空,就是于春秋两季,宁荣二府都会派出相应的大管家,去各处农庄监督买卖,把多余的粮食、牲畜变卖,换成银子送来府上——这些管家与庄头人等的贪污,自然是避免不了的。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说富不过三代。这样的铁律,以目前状况过活的贾氏,也是难以避免的了。 过年总是开心的事。普通人家和豪贵人家,在欢乐的心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贾芸和寡母原本过得拮据,今年却过了个“肥年”。儿子年龄不大,却又是懂得孝顺,又知道想辙正干,西廊下的五嫂子,这个元旦过得也是开心。 荣庆堂的侧花厅里,林黛玉、甄玉莲、薛宝钗等人也得到压岁钱,拿在手里向贾璘炫耀。 眼前一花,她们三人手中的小金锞子,就转到了身手敏捷的贾璘的手里。 “不依!璘哥哥若是想要,尽管去老祖宗那里去讨,偏又夺我的!”
林黛玉或许并不为这几个金锞子着急,而是有意要借此让贾璘心慌一下。 甄玉莲只是在旁边笑着不语,薛宝钗却也与林黛玉的表情差不多,皱眉噘嘴地站着,紧盯着他的脸。 “金锞子并不在我的脸上。”
贾璘被她们看得难堪,只得笑着说道,“我自然不会拿你们的,却想要做个游戏而已。”
“是什么?”
甄玉莲最先解开目前的危局,好奇地问道。 “也不作诗作词,只每人来猜,金锞子是在我的哪个手里。猜三次,中者拿回。若是不中,呵呵,就只好算是我的了。”
贾璘笑着说道。 也知道他是玩笑,但三个女孩子却都有了好奇心。甄玉莲仍是微笑面对,林黛玉先是皱了皱眉,薛宝钗先大度地笑道:“可。”
再看了看甄玉莲,林黛玉知道此时落了单,只得噘嘴说道:“先要她们来猜。”
仍是不愿就前,甄玉莲转头看向薛宝钗。 “好。”
薛宝钗说罢,就紧盯着贾璘的手。 背在后面捣了几下,贾璘再把双拳伸出。薛宝钗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手上来回扫视,希望就此看出破绽。随后她就伸出左手的玉葱食指,指着贾璘的手说道:“左手。”
贾璘赞了她聪明之后,把一个金锞子还给她。再就是甄玉莲,只是多猜了两次,也拿回了金锞子。 “我,”林黛玉此时更为忐忑,眼睛像是闪电一般地在贾璘的脸上、手上转动。当她从信心满满,到最终尽皆猜错的时候,别说薛宝钗、甄玉莲,就是贾璘也觉得难以置信。 “很明显。璘哥哥都几乎做了假,我原本也代你喊出。你却不停,果然猜错了。”
薛宝钗遗憾地说道。 林黛玉的眉峰紧锁、眼圈发红,嘴里认真地说道:“说话算数。这个金锞子,就给了璘哥哥去打酒吃。”
立刻听得感动,贾璘连忙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再糊涂,又岂不知是小妹有意相让?快拿着。如你所言,我也要去给老太太磕头呢。”
林黛玉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转,总是没有落下来:“说好的,你拿着吧。”
“快听话。否则我不就成了大恶人了?”
贾璘说罢,把那枚亮闪闪的小金锞子捏住了手指中。 林黛玉略微想了想,随后点点头说道:“谢谢璘哥哥。”
好个懂事的林妹妹。贾璘暗赞一声之后,把金锞子放在了她伸出来的双手里。 “原来是璘哥哥的钱多!”
说着话,探春嬉笑着先于迎春、惜春等人走了进来。 对林黛玉再点点头,贾璘站起来笑道:“我们刚才游戏呢。”
问明白之后,探春等几个女孩子就此兴致大起,也相互猜了起来——自然要换成以铜钱为戏。 林黛玉或者是猜中而得意,转头看过来。贾璘对她笑笑,走去荣庆堂。 大成,光亨八年,元旦。 从腊月初八开始,贾氏两府就开始逐渐迎接新年的到来——煮腊八粥。 接下来就是打扫、准备以及储备年货,两府都按照老规矩忙碌。除了各庄送来租产之外,还有朝廷的“春祭”恩赏。 贾珍亲自前去礼部领回,并当众宣读、拜谢天恩——两府合计受赏一千两银子。 腊月二十九这天,两府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油了桃符。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犹如两条金龙。 大年三十这天,贾母等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后转回。 到宁国府的暖阁下轿,两府未随入朝的,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贾母下了轿子,众人迤逦着进入宗祠祭拜。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再转回荣国府。 一众晚辈依次拜礼后,贾母更衣休息,推说“劳累”而不再接待贺节来的亲友。她或者与王夫人、薛姨妈聊天说话,贾母或者同贾敏、林黛玉、薛宝钗等人下围棋、抹骨牌。 贾璘被贾政拉住聊天,只说些公务上的事。贾璘对此虽然觉得枯燥,却并不能主动脱身。 贾政说着说着,忽然转到了青铜器的事:“我知道你是想要调和关系,但我们与那边并无往来。”
贾璘心里暗笑:还说没有往来?那么秦可卿是怎么回事?倒也对。贾政是故作漠然;那边的贾珍更是恶劣,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垂涎、威迫秦可卿。 拱拱手,贾璘低声回道:“政老爷放心。小侄所为,众人都看在眼里。别说忠顺王府很安静,就是北静王府那边,也再没有什么询问。”
“说起来,都是那个混账冷子兴惹的麻烦!”
贾政捋须低喝一声。 贾璘解释着说道:“冷子兴一时看走了眼,说起来或许也有其它缘故。”
贾政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道:“新年期间,不提这些烦心事也罢。”
两人正说话间,贾敏的丫鬟晴雯来报道:“给老爷请安。老祖宗说,要璘哥儿过去说话呢。”
“知道了,你且先回去。”
贾政摆摆手,晴雯再福了福之后,转身走了。 “璘哥儿,许久没有听到你的诗作。近来有无佳作,可说来听听。”
贾政笑着发问。 他这样询问,也就是为了过新年讨个好彩头罢了。贾璘略作沉吟,再看到旁边桌案上的松树盆景,随即念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贾政立刻拍手称赞道:“奇绝佳作!我正也要去给老太太请安,我们一起过去!”
两人走出屋外,虽然天气寒冷,却也更赏识天地四季分明的状况。花树萧瑟,松竹却苍翠昂然。一阵寒风掠过贾政的头顶,吹得冠帽的绦带飞动。 “正是璘哥儿那首诗的情景!”
他笑着说罢,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到了荣庆堂,两人先后给贾母拜礼请安,再被她邀请坐在旁边。贾政坐得板正,立刻给室内说笑的人,施加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其他人也都还好,贾宝玉只恨自己没有提前跑出去,躲开刻板的父亲。 也担心贾政在新年期间喝骂孩子,贾母笑着说道:“大年下里的正月,家塾放了年学,就是闺阁中也停了针黹。全都进了闲在时候,你也别总‘鞭打’宝玉了。”
贾政被母亲的话逗笑,连忙施礼回道:“儿子再不懂事,也知道过年期间不和宝玉计较,又什么时候鞭打他了?”
旁边的人听着这对母子的对话,都已经笑出声来。 贾母也大笑着说道:“我是说你那眼神,看起来就怕人!莫说宝玉,就是我,都害怕呢!”
贾政连忙站起身,再也不敢抬头地说道:“母亲说这样的话,政岂能承受?!儿子那里还有几个公文要看看,就先告退了。”
“快回去吧,也让我们娘儿们轻松会子。”
贾母笑着摆手说道。 贾政再三施礼后,快步退出荣庆堂。屋内的一众女眷和少年们,更为他和贾母的对话,笑得前仰后合。 “宝玉,这回可是尽心玩儿了。”
薛姨妈笑着说道。 “少不得也要每日三省吾身!”
贾宝玉有意唱个大喏,一板一眼地说道。 王夫人用手帕掩着嘴,笑着骂道:“该打!”
“哈哈哈。”
一众人等更是笑得欢畅。 贾宝玉颇为懂得利用现场气氛,赶紧趁着众人最开心的时候,拉着贾璘的手,跑到了西边屋子。 秋纹、麝月等丫鬟,前来送上手炉、清茶,再把多层熏炉里放好红炭。 贾宝玉和贾璘坐在熏新建章节炉边,随后让几名丫鬟退到外屋。探头看看丫鬟、婆子站得远,他低声说道:“璘哥哥近来在府里的时候,为什么相比原来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