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王二哥最是想念那样的状况。”
贾璘笑着说罢,带着众人离开正堂。 从堂屋后面的游廊中穿到后院,众人眼见两侧是几排整齐的房屋,再就是相当于前院两三个大小,更还有个带演武台的大院子,兼作晒粮与习武。 “近来左近竟然出现盗匪,各庄或者联合,或者自保,都训练有庄丁。我好在也见识过兵营里的情况,就照着那个样子试着训练了。”
贾璘介绍着说道。 那边杜正和杜金平敲响了两面铜锣,随着“趟趟趟”的声响,从旁边那几排屋子里,跑出来百十余个庄丁。冯紫英等人看得有趣,先就是大笑不已。 这些人穿着颜色或者不一,但装束并不杂乱,都是头戴布巾,身穿紧袖上衣、收口下裤。他们站成数排,全部听由杜金平的指令。 先是排成纵队,他们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算是热身之后,杜金平再命他们去旁边的仓库里,取出各自的武器。 按照《大成律》,长枪、盔甲、盾牌,这些武器不能在民间出现、使用。但从这些人手里拿着的长竹竿、长木棍,以及他们之中有人手里拿着的木质锅盖来看,他们的模拟训练算是很专业的。 杜金平发出号令,这些人分别组成数个战斗小组。每个小组的成员,既有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短刀的,也有手里握着长竹竿、长木棍的。 卫若兰、冯紫英等人,都是亲眼见过军阵的人。他们见到这些由普通农民组成的庄丁,虽然见这些人衣着、行动整齐,但心里还是暗笑,只觉得这些人练得再好,也就是有个形式,终究还算是个乐子罢了。 待这些庄丁站好战斗队列,杜金平再呼喝一声。只见队里稍后的一人,率先挺出长竹竿,再有人送出长木棍。队前的数人立刻纵跃而出,左手用锅盖护住己身,右手用短刀向前劈砍。 贾璘与冯紫英等人站在演舞台的两侧,看着杜金平指挥这场训练,不住地点头赞许。他很赞同,冯紫英等人出于礼貌,也只好纷纷开口称赞。 “我猜诸位并不认可这个阵式。”
贾璘笑着说道。 既然好友当众自己说破,卫若兰也就不再讲情面。拱拱手,他坦诚地说道:“璘哥儿,在下有两点疑问。其一,庄丁演练的阵式,看似凌乱,倒也算是暗有秩序。但这并非真的应敌,或许临战就会慌乱;同理,这些庄丁是寻常农夫,临战能够杀敌吗?”
他这话说出,也就是把在场的人,甚至包括那些庄丁的心思也说了出来。 贾璘环视一下众人,微笑着开口说道:“卫兄不必多虑,众人也不必犹疑。此阵名为‘鸳鸯阵’,是我在江南进行过实战的阵法。其中奥妙与凶狠,可从有效杀敌来验证。”
卫若兰连忙拱手:“在下只是胡乱猜度,自然知道璘哥儿早有威名。”
摆摆手,贾璘笑着说道:“不如卫兄,包括冯兄等人,亲自下场一试。”
实践出真知。有他的这句话,卫若兰、冯紫英、倪二、王短腿、郑老三,立刻兴致大起。不能直接用真的刀剑,他们接过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棒,就算是刀剑、长枪了。 卫若兰笑着对贾璘拱手说道:“刚才已经见识过这个阵式,此时再来冲阵,实在难为情。不如这样,我们五人,来对付两组庄丁。”
“不必。我猜你们连一组也对付不了呢!”
贾璘大笑着说道。卫若兰等人相互看了看,也都带着不屑、不服的神情大笑起来。 杜金平仍是面无表情,见贾璘向自己点头示意,随即喝令其他庄丁退到场边,只留下一组在场内。 卫若兰等人看着这十来个人,都忍下暗笑。各自整理好衣袍,他们一边交头接耳地商量着,一边活动一下臂膀、腿脚。 所谓知己知彼。卫若兰等人自信见识了刚才庄丁们的“乱阵”,所以就商量如何去破阵。 争论了一会儿,几人商定,索性一起向前冲杀。庄丁都是寻常农夫,真的打斗起来必是畏惧,肯定会被冲散的。贾璘见双方站好,随即命令“开始”! 那边是杜金平亲自带队,这边是卫若兰一声大吼之后,带着其余三人奋勇冲来。 蓦地,从阵里突出一支长竹竿,使得卫若兰连忙挥“刀”格挡。两边武器才搭上,阵里再挺出两根长木棍,使得前来助阵的冯紫英、倪二、王短腿、郑老三等人,连忙举起武器拼打。 阵里再发出一声喝令,杜金平与另外一名庄丁,已经冲到近前,挥起木棒,兜头打下。 “住手!”
贾璘连忙制止了杜金平等人,使得卫若兰等人避免继续受到竹竿、木棍的捅刺、劈砍。 杜金平率领众人立刻后退,卫若兰等人先松了口气,随后再相互看看,就都带着难堪的神情,相继大笑起来。 “再来一次!”
冯紫英不服气地叫道,“我们只想吓唬住庄丁,这不是对敌之法!”
贾璘跟着笑了笑,再喝令双方重新面对。 卫若兰等人聚在一起,这次听由冯紫英来安排:以倪二、王短腿为诱饵,其他人顺势跟上,势必一举冲散敌阵! 战斗重新开始,倪二、王短腿率先前冲,立刻被竹竿、长木棍刺中。冯紫英、卫若兰、郑老三等人紧随而至,却再被刺来的“长枪”抵住,转瞬之间就见杜金平等人手持“短刀”刺到。 身上略有刺痛,冯紫英等人还想“浴血奋战”,却听那边的贾璘笑道:“快住手吧。”
冯紫英等人从激情中回过神来,只得哀叹几声,把手中的“刀剑”纷纷抛在地上。 走回演武台的时候,他们终于还是释然。回身对杜金平等人拱拱手,冯紫英等人再次大笑。 几人再看杜金平对庄丁操演一番之后,就跟着贾璘返回堂屋。众人落了座,一边烤火取暖,一边说着刚才的阵式。 “之前隐约也有耳闻,如今见到,的确懂得厉害之处。”
卫若兰坦诚地说道。 点点头,贾璘目视虚无,缓缓地说道:“保家卫国,应该适得其法。如此,才能用最小的力量,来获得最大、最多的胜利。”
几人先是做了认同,冯紫英再试着提问道:“这些就是步兵对攻,或为大用。可要是应付鞑靼、金人的骑队,那又该如何呢?”
当下的骑兵作战,若是结队成排地冲击起来,那样的气势的确震慑心魄。 贾璘还没率队与骑兵交过手,好在这样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有了实例,而令他镇定许多。 “鞑靼、金人多有‘不可战胜’的妄语传说,其实就是靠的骑兵多罢了。若是都用骑兵,我方自然并不属于对方,古时卫青、霍去病、窦宪等人早已证明。要是我们突入荒漠草原,自然就应该采用另外一种阵仗!”
贾璘语气轻松地说着,但冯紫英等人却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神色很自信。 谈及可能的草原荒漠对敌,贾璘用茶杯、茶具在桌案上,做了简单的演示。主要就是步兵、骑兵协同,以步兵为主——这也是大成目前缺少马匹的事实造成。 作战时,步兵会把路障列于阵前,依次减弱敌方骑兵的冲击。随后步兵用箭弩、长枪等兵器对敌,再有本方的骑兵,从侧翼杀出围击敌方。 演示或许未必就能在战阵中实现愿望,但贾璘说的那样的战斗状况,还是令在场的人都很亢奋。 “听璘翰林这样说,真期待与你一起上战阵呢!”
冯紫英和卫若兰先后说道。贾璘拱手道谢,只说或许会有机会,只是目前仍然需要等待。 说笑很久,贾璘命人备好火锅宴席,邀请众人赴宴。火锅这样的饮食方式由来已久,不同的就是食材、调料等。 贾璘对此既是喜爱,又很精通。火锅使用的是铜质炭炉,食材是切成薄片的羊肉,白菜、萝卜、豆腐、豆筋等一应俱全,至于红薯粉、土豆粉,目前还没出现在大成的餐桌上呢。 另外最为重要的就是调料。 贾璘准备了几种,任由众人选择:麻酱、香油蒜蓉、粤式沙茶酱。 出于暖身补益的缘故,众人都对麻酱调料情有独钟。辣椒也还没到来,喜欢辣口的人,可以选择胡椒、茱萸、毕拔,或者就是花椒。 总之,众人依据自己的口味,可以对调料进行再加工。除此之外,另有穿好的羊肉串,可以由自己或小厮帮着炙烤。众人继续高谈阔论,正在吃喝得尽兴之时,只见回长安探望母亲的贾芸转回。 在座的人都是认识,他一边呵气搓手,一边笑嘻嘻地坐下来:“天气实在寒冷,应该多喝些暖酒。”
倪二不禁笑道:“芸哥儿正值年轻力壮,如何如此畏惧寒凉?”
喝了杯热酒,贾芸摆摆手说道:“阎王来找的时候,并不分年老年少。别的不说,只说宁国府里的瑞大爷。就是因为前不久不知怎么受了冻,现在躺在炕上挺尸等死呢!”
贾璘自然清楚:这是贾瑞调戏、勾搭王熙凤不成,被她害得受冻受辱不说,更还被他爷爷贾代儒通揍了一顿所致。 其他人听贾芸说得稀奇,不禁好奇地发问。 “只听说他先是贪玩糊涂,错过了小巷锁门的时间,被冻了一整夜。”
贾芸撇撇嘴说。 滴水成冰的夜里,贾瑞无非穿着一身棉袍,如何抵抗整夜的寒冷?众人似乎都感觉到那种彻骨的寒冷,不禁都是打了个哆嗦。 喝了口酒,再夹了几片肉涮着吃了,贾芸接着笑道:“可别影响诸位食欲。”
众人不明所以,只是催促他快说。 贾芸见众人大致吃完,自己先不作答,只是一个劲地快速吃喝。吃得饱了,他再对众人拱拱手,说声“告罪”。众人早就等得不耐,连连催促他快说。 贾芸自己先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听说他又趁夜要臊贾蓉,却被贾蔷捉到——这事或许不真,但他慌张地逃走的时候,又被淋了一身屎尿,这是有眼睛能看到、有鼻子能闻到的!”
众人立刻惊呼一声,对贾瑞的遭遇既是惊恐又是嫌弃。 “也不要再说了,”贾芸拱手说道,“实在既难堪又恶心人!瑞大爷此时病瘫在炕上,似乎已经不久人世。”
总是一件奇事,众人就此慨叹、说笑几句,随后各自安歇。 贾璘躺在床上,想起贾芸说及贾瑞的事。贾瑞看起来被王熙凤戏弄、祸害得颇深,但贾璘对于这人的遭遇并不同情。 先不说之前在塾堂的时候,贾璘就对他不屑、恼恨,更因为这人性子原本柔弱,却竟然在酒后动了齐天的心思,敢去招惹王熙凤。 她是何等样人?先不说不可能看得上贾瑞那样轻薄又怯懦的人品,只说人各有志,王熙凤的心思大概率不在男女之情爱,而是在于管家的权利与获取尽可能多的财物。 单说这两样,贾瑞至今仍是塾掌身份,再就是依赖大家族的赏赐过活,更毫无声名。他如何能够入得王熙凤的法眼? 贾璘对贾瑞的事,想都懒得去多想,只当做是红楼生活的调剂品罢了。翻个身,他安然入睡。 来日,王短腿等人再去贩马,贾芸大多时间留在庄园,继续尽到看管的职责。贾璘回去照旧上值、下值,再与林黛玉等人谈论诗词、说笑生活提炼趣事。 “天气冷了,看看下雪时,我们可以堆个雪人。”
贾璘建议道。 林黛玉、甄玉莲、薛宝钗都来自江南一带,也都见到过冬季飞雪。可她们自然会觉得这里的气温更低,对于下雪的雪量也有带着暗自畏惧的期待。 进而说起这边的天气,三个女孩各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林黛玉和甄玉莲不约而同地,拉了拉身上的对襟缂丝团花银鼠小褂子——贾敏很细心,这对小姐妹的衣着大致相同;薛宝钗虽是天然体热,却并不比别人耐寒。室内的温度又还不高,她也拢了一下脖子上的裘皮围领。 贾璘看这三人,只笑她们过于怕冷。见到林黛玉又要蹙眉噘嘴,他只好改口说道:“林妹妹我是知道的,务必要保暖才是。”
林黛玉见他迅速改口,听了也是发笑。薛宝钗更是对贾璘皱皱鼻子,对他刻意关心林黛玉表示不满。甄玉莲只是捂嘴笑罢,再说道:“的确好冷。”
薛宝钗想要借机再嘲笑贾璘几句,林黛玉更为灵敏地先就换了话题:“璘哥哥在这里长大,又是威武之人,自不必说。我那天和莲姐姐去找大嫂子说话,更见她屋里清冷没人,又还开窗呢。问她,她坦然笑说‘并不畏冷,更要换换屋里的烟气呢’!如此看来,倒是我们的确不耐风寒的了。”
甄玉莲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再略微蹙眉想了想,暂且还是住了口。薛宝钗手里拿着帕子,不禁掩嘴笑着搭话道:“你们两个竟然也可以?”
“我们自然是怕冷的,大嫂子说笑着,也连忙就关了窗子。”
林黛玉想起来仍觉有趣好笑。 贾璘听了,心中却只有感叹:李纨那是因为自己于屋中独处,要用开窗敞门的方式自证行事严谨、清白,岂是真的不怕冷? 他肯定不能说出这样的推论,但年龄偏大的甄玉莲,以及随后就猜测出来的薛宝钗,都只是微笑,而不再说什么了。 林黛玉毕竟年龄稍小,对李纨的做法只当如她解释。此时看到甄玉莲和写宝钗都不再说话,她也于暗自诧异中去推想。当下女孩子看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受到的性别教育并不为少。尤其类似《女戒》这类的读物,她们是必要接受和遵守的。 原本不在意,此时说出却没有得到热烈回应,林黛玉也就大致明白李纨的心思,随后就低头不语。 贾璘连忙再换个话题——和这三个性格或有不同,但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在一起,可以说的话题实在很多。贾璘可以讲一些市里小吃与此地风土人情,那三个女孩感兴趣之余,另外也各自拣出诗词对应。 眼见快到元旦佳节,贾璘让杜金平去把贾芸找来祖宅,拿出二十两银子,给他包好;“芸哥儿多有辛苦,这点银子就算是酬劳。”
世上没有人不爱钱,因为钱能给人带来现实的满足。也正因此,世人备尝挣钱的艰难。贾芸与寡母一起生活得不易,早就想着能够争来一些钱财,改善两人的生活。他原来也做过一些挣扎,却连挣钱的道儿也没找到。 凭借着似乎是天生的机敏,不甘于跪求等着府里那一点点恩赏的他,与贾璘走到一起,并通过勤快、忠心地做事,得到了赏识和赞许。 现在贾璘拿出这么一大包银子,贾芸自然是开心得了不得。他的脑海中一瞬间,就闪现了无数与这笔银子有关的情景。 比如捧去孝敬母亲,看着她笑得开心的样子。甚至因为这笔银子,他再做什么大买卖,发了更大的财。暂不必做梦,他看着桌上的这包银子,咽了口水之后,还是拱手说道:“侄子不敢拿这包银子!”
“为何?我愿意给,你就坦然接着就是。”
贾璘笑着说道。 “太多了。”
贾芸笑嘻嘻地说道,“我怕一时贪心,十年也挣不到银子了!”
对于贾芸,贾璘的心中是看好的——或许贾芸并不能做得所谓大事,但忠勇诚挚却是一定的。“哈哈”大笑过后,贾璘摆手说道,“快拿着回去,你应该得到的。”
“早就说要给璘大爷当儿子,”贾芸说着就要跪拜,“这不正好嘛!”
贾璘连忙侧身避开,再扶他起身:“赶紧回去告诉你母亲,只说是你辛劳挣来的!”
贾芸千恩万谢之后,抱着银子回家。 新年到来之前,两府人等各自做着不同的准备。有的准备开心玩耍,比如贾宝玉;有的准备大忙一阵子,比如王熙凤;有的准备等死,比如贾瑞;有的等着收“干货”,比如贾珍。 从属于贾府的各地农庄,都带着许多米麦、鱼肉装在大车里,陆续赶着送来府中。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这是宁国府一处庄园送来的佃租所出,另有变卖折成银子那两千五百两。因为这些年水旱、蝗虫,甚至盗匪等灾患频繁,各处农庄都减少了一些租产。 至于各庄庄头,包括府里派出去的管家一起贪贿截留银子,那肯定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有半数乃至同样数额,或许并不为过。 贾珍收到货物与现钱,也要出于警惕的心思,对庄头冷冷地吆喝一声:“我只略微看了看单子,就知道你这老货今年这又是‘打擂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