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大观园正殿前落轿,走出辇轿的贾元春仰头看向正殿,感慨地说道:“此殿当初为我赐名‘顾恩思义’,现在理应由宁平王更名。”
贾璘随即答道:“吾姊聪慧睿智,此名既合乎天地法度,也暗喻贾氏亲睦,保留合宜。”
贾元春点头称是,随即在侍女抱琴的陪伴下步入正殿。待她坐稳,贾母等人再次拜礼。另有太监宫女依旧侍立。
看了看贾璘,贾元春见他对自己点头鼓励,随即对太监、宫女们说道:“我既归省,已不必你们过多侍候。可留下太监四人以备外面传唤,十名宫女于内听奉,其余人等尽皆返回大内,以免再为我耗费过多皇家钱粮。”
太监头目就此领命,多余者随即与府外的车驾一起撤回,剩下的也都在殿外静候。
再略作交谈,贾宝玉随即去到外面吩咐传膳。贾元春就命多设桌案,女眷皆留在殿内,男眷就在侧殿用了饭食。
饭后众人陪着贾元春在高处望月赏景,各自讴咏几句。贾元春的兴致渐起,贾母等人看在眼里,各自心中为她展颜而欣喜。贾政念及往日女儿省亲虽是荣耀,却更让人有紧迫之感。而此时贾元春看似落寞而归,作为父亲的贾政,心中只有宽慰。
略有感叹,贾政远远地拱手说道:“娘娘省归,政想起娘娘曾感怀‘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的话,此时得以亲人又是团聚,我为娘娘欢喜不已。”
贾元春默默地点点头,再望向虚无说道:“富贵而骨肉分离,确乎了无意趣。”
见她又有伤感,贾母只皱眉看去贾政。就此连忙施礼,贾政慌忙走去一边躲避。
贾元春兀自出神,忽听有人来报,说是薛姨妈与薛宝钗前来拜问。听到这话,她不禁暗笑着看向贾璘。
以她的心思,原本是更看好薛宝钗与贾宝玉婚姻。这里面的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是简单。
对林黛玉,贾元春当然也是喜爱,譬如她的绝对才情无人可比,容貌身姿也是超凡。至于林黛玉性格孤傲,性格沉稳却也包容的贾元春倒也不认为是什么缺点,也有欣赏可知。再就是林黛玉是自己姑姑女儿的事实,也不可能让贾元春不喜。
说及薛宝钗,贾元春首先喜爱她言行稳重却更有精明心思,极为懂得让中意人欢喜。然后就是薛宝钗为薛家甘于奉献,认同当初待选的话——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贾元春也是入宫待选,可以说是为保贾氏富贵而尽心奉献,与薛宝钗也就有了格外的一份同情与看重。
当然,无论是贾元春还是薛宝钗,并不认可绝对的骨肉分离与孤苦寂寞。这反过来也是她们为家族兴盛,而奉献的无奈悲苦的理由。
最后,就是姨妈薛姨王氏与王夫人也有亲缘关系。尤为孝顺母亲的贾元春,自然更偏爱薛宝钗。
但以旁观者角度来说,也要认清贾元春与薛宝钗另外存在本质不同。那就是贾元春只是出于孝顺而无奈,薛宝钗为了薛家也是奉献,但的确多了一些过度的小心思,比如刻意讨好贾氏。当然,这也又说明了薛家的颓败,以及薛宝钗的可怜悯之处,并不失去她的可爱甚至可敬。
总之,贾元春不仅没能促成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婚姻,更还诧异见到了她们尽为贾璘所拥的事实。念及往日诸般,她所以才会有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之感的同时,对贾璘发出略有打趣的微笑。
贾璘被她这样打量,只得尴尬地拱手道:“天成不便陪同,就先告退。”
也知道他与薛宝钗已经定婚,这两人自然不好当众会面,贾元春随即点头说道:“吾弟自去暂歇,我们娘儿们略微相聚叙谈。”
贾璘走到殿外,与贾宝玉、贾环等人落座说话。
那边的薛姨妈与薛宝钗一起赶到,先是拜倒见礼。被吩咐起身,薛姨妈不敢落泪,只忍着悲伤低头说道:“早就想念娘娘,却并不能进宫求见。如今见着了,却又因家事凌乱,一时没的报说。”
贾元春随即说道:“本都是亲戚,姨妈不必自谦过度。薛家现在内有宝钗整顿,外有一众伙计听命,都应该是好的。”
薛姨妈就此福礼,贾元春再说道:“又听说文龙兄弟奋战边疆,也已是大将身份,这都是我应该祝贺姨妈的。”
“不敢承得娘娘谬赞。家业略有起色,薛蟠好歹有些声名,说起来也都是宁平王爷的指点与提携。”
薛姨妈再施礼回道。
贾元春略微点头,再笑着对薛宝钗说道:“吾妹快近前来。”
她逐一开口,薛宝钗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连忙近前拜倒。旁边的贾探春与贾惜春更是各自难抑,几个女孩簇拥着落泪哀哭。贾元春再就拭泪。
旁边的王熙凤与李纨等人,也是垂泪不已。
贾元春拉起薛宝钗,安慰着说道:“早听说你与王爷定了婚姻,我正说不得亲自赞赏,却现在有了机会。”
薛宝钗就此脸红,福礼低声回道:“小妹何敢劳动娘娘厚爱。”
贾元春打量着她赞道:“若说你有福气,王爷虽是文武齐全而应当却是吾弟,让外人听着是我偏袒。若说王爷有福气,以宝妹妹人品,倒也是句对的话。”
薛宝钗连忙福礼回道:“幸得王爷眷顾,我已经自觉荣幸之至。娘娘更有这样说,小妹实在愧不敢当。”
她越是这样说,贾元春越觉得她可爱。就拉着她的手,贾元春走到白玉栏杆处,眺望着明月繁星,不禁说道:“稍待王爷理事完毕,我亲自主张他迎你入王府。”
早就期盼这天、再也不想等待、更怕再有意外的薛宝钗,立刻拜倒谢道:“宝钗蒲柳之姿,有赖王爷下顾就已超乎心意。更得娘娘属意,薛宝钗感恩之情,殁身不忘!”
贾元春就笑着拉起她,与她并肩赏看夜色,嘴里喃喃地说道:“非是为家国耽误,吾弟与你何止耽误至今。”
听她再有感怀,薛宝钗连忙说道:“不赖王爷,若说只是我福薄而已。”
贾元春先是点点头,再就笑看着她,低声说道:“你如此维护,王爷知道必为欢心。”
薛宝钗脸上立时绯红,但并不敢对言。贾探春、贾惜春近前,贾元春再听说了贾璘为她们欲谋婚姻的事,默默地说道:“王爷爱护至此,连带我都觉得欢喜庆幸。”
贾探春等人略答福礼,以示认同大姐的话。
这边姐妹们或是叙谈,或与贾母等人说话。贾璘那边正在和贾宝玉等人说着府里的事,却见杜正赶来通报,说是“孙家人来请罪”。
贾璘并不理会,杜正再近前低声说道:“听说孙绍祖命将不保。”
听了这话,贾宝玉、贾环、贾兰等人立刻各自退去。
孙绍祖被贾璘与一众清客相公们打得重伤将死,其家人告求无门之后,更担心贾璘揪着其罪过不放。旁的暂不必提,只孙绍祖索贿的银两就是不少。孙家人所以来请罪,就是恳求贾璘不再追究过度。
略作思索,贾璘漠然说道:“孙绍祖虽转投北静王再谋了个市令的小差,更还无礼于我亲戚,但我终究念他是我旧部,总不能过分勉强他。就送去二百两银子,再命人把他索求夏家的银子取回来。”
杜正回去传话,孙家人叫苦连连,只说“孙绍祖虽然该死,但并无过多剩余银子,都也是彼此官吏分散了的”。杜正也不再理会,索性任由孙家人自行离去。
孙家人以为可以侥幸,却于半夜的时候,就有众多差役在刑部、大理寺等不同官员的带领下,闯入家宅内予以搜检。
纷乱之中,孙绍祖因为羞愧惊惧而趁人不备自尽,当然也或许就是因伤过重,总之死于当夜。其罪仍旧难逃,再被枭首示众后送去城外化人场焚化。
家资经过联合查没,各样金银田庄价值数十万之巨。此案被锦衣司接管而一律查封,暂候来自朝廷的处置。
这件事关连退还贾璘亲戚的财物,而贾璘暂有它务而不能理会,就暂且搁置一边。
孙家事不须多提,贾璘只安心等待就是。
贾元春与亲眷叙谈多时,贾母等人各自请安退去,薛宝钗与薛姨妈也返回薛府。贾元春再道谢贾璘之后,就在大观园正殿旁边的寝殿休歇。
第二天一大早,有太监亲自来王府宣旨。大意就是皇帝听说贾璘于今天开祠堂,特别命礼部祠祭司签署,光禄寺出库赏银一千两。
贾璘拜谢后,率领一众族人来到贾氏祠堂。举目望去,众人看着门柱两边的对联,先有一番各自的感慨: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各自再低头不语,随着贾璘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全是苍松翠柏,石阶与正殿之间的月台上,仍是陈设着古铜鼎彝等器。
五间正殿门头悬着闹龙填青匾,写着: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的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因为之前遭过抄家,祠堂虽然受损失较小,但牌匾上仍留有士兵抽刀乱砍留下的斑驳痕迹。对于这些,贾璘只说“足以警惕”,而没有命人修补。贾氏众人见此无不心惊,果然面上都有羞愧敬畏神色。
正殿里面已是灯烛闪耀,锦帐绣幕悬挂着神主画像及历代祖先牌位。贾氏众人各自排班立定:贾璘主祭、贾政陪祭、贾宝玉献爵,贾琼、贾㻞献帛,贾兰捧香。
贾璘先行祝祷一番,随即跪拜陈说道:“不肖孙男璘,上承润、代名、斈(xué)等历代祖先。更因宁国公一脉断绝,以奉皇命与族人托付而承继。特此有告,必为惕励。”
随后他再念祷祭文:维大成光亨十四年某月日,金陵省贾氏执爵裔孙璘,暨阶下男女裔孙,谨以刚鬣柔毛、珍馔时馐、香烛清酌之仪,致祭于开基祖皇明诰赠宁荣二公历代列位祖考之神位前曰:阖族礼拜,鼓乐承欢。燃烛焚香,共祭吾祖。敦亲睦族,孝思永存。仰维始祖,德泽甚深。俎豆馨香,春蒸冬尝。子孙繁衍,亦炽亦昌。恪守祖训,燕翼犹存。纲常俨然,谒祖归宗。苍天庇祐,祖德昭彰……,伏惟尚飨!
男子献祭完毕,女眷们簇拥着贾母到正堂。仰头看到悬着的荣宁二祖遗像,再又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念及贾氏不易,贾母当即拭泪不断。旁边的王夫人、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再就是王熙凤、李纨等人也是垂泪,再略微轻声劝慰。
槛外是贾璘、贾政,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侍候,将每一道菜传至仪门,贾兰、贾芸、贾蔷等接过,按次传至阶下的贾璘手中,再有贾惜春传进殿内,王熙凤、李纨、贾探春、贾迎春、贾元春、王夫人先后接过,再由贾母逐一承放至神像牌位前的供桌上供奉。
祭献已毕,贾氏男女分为男东女西静立,贾母拈香哭拜,众人尽皆跪倒。殿内以及殿外的月台、庭院里,跪满了贾氏男女。然后是邢岫烟等妾室各自拜在祠堂外面的空地,她们的后面是一众婢女与仆役。
四下里无人敢出声,耳中只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再就是起跪靴履杂踏之响。
礼拜之后,贾璘吩咐贾宝玉等人随后关闭祠堂,自己与贾政先行前去荣国府荣庆堂,等候贾母回来。出来王府,宁荣街中侍卫、仪仗人员站满,街中暂时不得通行无关百姓。
贾璘等人前往荣庆堂等候,贾母等人暂在王府盘桓。
因为贾璘目前并未正式迎娶林氏,所以王府内暂无正妻接待贾母等人。也还是到了王府内的后堂侧院,贾母坐在贾璘所住的炕上,听由邢岫烟、吴晴雯、阿茹娜、李纹、李绮、傅秋芳等如夫人拜礼奉茶。王夫人陪坐在侧,其余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坐在炕下椅子,王熙凤、李纨仍是静立。
略喝了口茶,贾母环视一下低头站着的邢岫烟等人。见她们各个娇美,又都没了之前衣着简单,而今都是簪钗晃动、衣着锦绣的模样,贾母看着心里既是感慨更是欢喜。
又更知道贾璘颇为宠爱晴雯,贾母先拉过她的手说道:“好俊美、好可怜见的孩子。当初就见你伶俐,如今果然受到了王爷的爱护。”
她这样说了,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连忙跟着称赞。
晴雯立刻拜倒回道:“都是老祖宗恩德与教管,否则我哪里会有这份荣幸。”
略作感叹之后,贾母拉起她说道:“当初就见你长得好、心思灵,说起来是我看得不差,但终究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又给王爷添了子嗣,将来更要仔细侍奉。”
晴雯再福礼答是。
再看向邢岫烟、李纹、李绮几个姐妹,贾母先是红了眼圈,再又笑着说道:“幸好你们早些伴了王爷。”
说到这里,她抹泪说不下去。
邢岫烟等人拜倒在地哭道:“老祖宗总是万福万安,只莫怪我们未能随时侍奉。”
贾母更为伤心,王夫人也连忙起身福礼告罪。贾探春、王熙凤等人跟着跪下,贾元春也要拜倒,连忙被贾母拉住。
阿茹娜虽然与贾母并不相熟,却也要大礼才对。她才拜下,就被贾母连忙扶起:“你身份本来尊贵,就坐在我身边。”
阿茹娜懂得大家礼仪,自然不敢落座而只是站在一旁。
再命其她人起身,贾母擦了泪说道:“有了王爷的爱护,我们终究还是欢聚了的。曾经听说过唐僧取经的故事,算来贾氏也不能避过风波,总是因为王爷挺过来了。”
众人一起称是,贾母再笑看着晴雯说道:“快把我重孙、重孙女抱来看。”
晴雯等人各自抱来几个孩子花儿、芙、荅,贾母看着欢喜,再命王夫人、李纨拿出金银锞子看赏。
再说笑几句,贾母随后起身道:“不可让王爷在那边等得久了,我们这就回去。”
说着,她就拉着贾元春的手。
几乘轿子已经停在后堂仪门处,贾母一行正在走着,看到路边有尤氏等人跪着送行。
站住脚,贾母犹豫了一下,还是略作安慰道:“你只听命王爷就对了。若王爷欢喜,再看是否可免你罪。”
尤氏磕头数次,哭着低头回道:“只如仆婢一般侍奉王爷就是,再不敢稍有招摇。”
尤氏原本于王熙凤等人眼中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但这并不意味她并无骄横之时。譬如来往宁荣二府之间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她为了更为安逸,是用人力拖曳马车而非畜力。
此时的尤氏眼见晴雯等人受到娇宠,自然只有羞惭悔恨。但这终究不是她的根本罪过,只好听由如贾母所说,期待贾璘有朝一日可以赦免她就是。
贾母一行各自上轿,径自穿过王府的三道仪门,出王府大门西行之后再进入荣国府,直到荣庆堂外落了轿子。
众人簇拥贾母进入荣庆堂居中坐下,再依次拜礼。眼见贾璘如旧跪拜,贾母落泪搀住说道:“不是王爷救护,贾氏早已尽皆不存。我虽痴长了几十年,说起来都是混沌罢了,当不得王爷大礼。”
贾璘仍是致礼回道:“老祖宗自是家族尊长,贾氏理应尊崇。再璘往日多有老祖宗爱护,更是感念在心。”
提及往事,贾母只有再添羞悔,也只得听他。随后就是贾政、贾宝玉、王夫人等人,秦可卿最后拜礼。
筵席分为几处,男女亲眷各自用了饭,再无过分说笑。饭罢,贾母仍要再叙谈,王夫人等人劝说休歇也就称是。
又还不忍贾元春,她张了张嘴,只是不便开口。贾元春的心中轻叹一声,只得福礼说道:“祖母且安歇,孙女仍回大观园才是。”
只得就此作罢,贾母听由她乘坐辇轿,仍出荣国府转王府回去大观园。
贾璘这边忙碌已毕,正也要告辞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的大哭声从外面传来。众人正觉不悦与诧异,先就看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贾琏、贾琮快步进屋,拜倒在贾母身前痛哭不止。
众人再唏嘘一番,听贾琏说是未到流放地,贾赦就已病死。再就得到恩赦敕命,贾琏与贾琮勉强送贾赦灵柩回了金陵,再就急忙着赶回长安。
此事也已过去,贾母除了对贾赦暗自慨伤,也不能再多说什么。略作安慰之后,她接着说道:“还不快拜王爷。”
贾琏、贾琮就势转过身来,拜倒在贾璘的身下说道:“万死难报王爷的活命之恩。”
贾璘命他二人起身,就让旁边哭泣不止的王熙凤,带着他们快去盥洗、更衣。
贾母这边暂做休息,贾璘被贾政邀请道荣禧堂座谈。
贾政目前暂没了官职,只有个爵位虚衔。他的确原本存着为国效力的心,现在只是负责贾氏塾堂而难免神情落寞。
懂得他的心思,贾璘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说道:“二叔暂别急切,来日仍可效命朝廷可知。”
贾政连忙拱手:“我原本的确刻板,幸好也没做得什么高官。如是那样,只怕更会误事。”
贾璘停顿一下,随即说道:“二叔既然也是这样说,将来或许可有吏部任职的诏命。”
听得一愣,贾政连忙再次拱手说道:“若能如此,我当会更为精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