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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如实记录(二)(1 / 1)

林运很少见到谢岩,却时常可以看到冯宝。  作为“纠察队”队正,冯宝成天带着石子东转转,西看看的,还时不时地用他那支奇怪的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什么……直到一夜寒风带来暴雪,他才消停下来。  过去十来天中,林运经常可以看到士兵弯腰捡起地上的杂物,经常可以看到值守的士兵离岗回营时,带走自己吃剩的东西,还有不用的废弃物,很明显,这是“流动军旗制”实施之后产生的变化。  这十多天里,林运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越来越多的年青士兵,开始有样学样地跟冯宝、谢岩一样,隔上一两天,就用小刀修面,虽然他本人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意,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对于年青人来说,修面确实显得更加精神。  两日暴雪之后,林运再看到冯宝时,他又发现了一桩怪事,或者说,是看到了一顶奇怪的帽子,圆不圆,方不方的带在他头上,用一根绳子把两个半截系在头顶。可是,他亲眼看到冯宝在起大风时,解开绳子,把两个半截放下来,绳子在颌下一系,完美地遮住了最容易受冻的耳朵,最后又拿出一个圆形的,大约比手掌还宽些的厚实麻布制成的东西,从头下往下一套,刚好把颈部包裹起来,按冯宝的说法,这叫“围脖”。  林运亲自试了试,感觉非常好,特别是围脖,只要再宽一些,就能遮挡大半面部。  林运非常兴奋,他知道,这种帽子配合围脖使用,对于士兵抵御风雪,意义非凡!即使用在民间,也可以让百姓们少受些冻。  “好东西啊!”

林运顾不上冯宝了,他拿着帽子和围脖,就跑去找“仓曹参军”韩成,命令他立刻组织人手仿制,务必让堡中人手一套。  却不料韩成告诉他:“谢校尉已经让人把样品和制作材料送往堡外营地,交给那些妇人们去缝制了。”

林运闻言二话不说,又跑到堡外营地,亲自看到一个帽子制成后才安心离开。  谢岩从“营平寨”为什么要带回这五十一名妇人,对林运和其他军官来说,一直是个谜。  直到今天,林运才觉得,谢岩做的很对,有些事情,妇人们更加的适合,比如——缝制帽子和围脖。  晚上,林运和往常一样记录所见所闻,当写到妇人们缝制帽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遗漏了什么?  “究竟会是什么呢?”

林运放下笔,苦苦思索起来。  他仔细回忆了一天里看到的事和遇见的人,最终发现,问题出在堡外营地那些妇人身上。  妇人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她们缝制帽子的速度,完成一顶帽子所用得时间实在太短了点。  林运是男子,也是官员,他没有做过针线活,可是他见过,见过母亲给自己缝制衣衫,很是费时费力,完全不像今天他看到的那样。那么中间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过程!对,就是过程!”

林运苦思很久,灵光乍现之下,嘴里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他兴奋地站起来,一边在屋内来回走动,一边脑子高速运转,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情景——有妇人专门在剪裁布;有的专门缝;有的专门往缝好一半的布里填充保暖材料;有的专门把作好的部分合在一起,最后制成帽子。他当时完全没有在意,只走马观花一般看了一遍,现在仔细想想,这个缝制帽子的过程,简直不可思议!  走到炭盆前,林运伸手取暖,他需要冷静一下,好好整理思路,在他意识里,如此“过程”,一定是谢岩他们想出来的,他从不认为妇人们能够想出如此“绝妙”的方法。  思路清晰之后,他回到案几前,重新提笔记录,同时暗自决定,明日,一定要去找谢岩,当面询问。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冯宝搬去和石子同屋,而谢岩的房门前却多了一个把门的士兵,除了冯宝,其他人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谢岩了,时间长到连林运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份上。  林运从侧面打听过,只知道谢岩从“六曹参军”处拿手了军中所有文书,然后就没再出现过,无人知道他看那些文书作什么?特别是,有许多文书都是陈年往事。  去谢岩住所,必须经过冯宝现在住的房间,路过时,林运瞧了一眼冯宝的房门,哪知道巧的不能再巧地是,冯宝刚好打开门准备出来,他一见林运,即道:“早啊,别将。”

“下官见过冯校尉。”

林运职务和级别都比冯宝略低,只能依礼言道。  冯宝却是无所谓地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你来的刚好,我让石子弄了‘正宗野生鱼汤刀切面’,快进来尝尝。”

正所谓盛情难却,林运只好道一声“谢了”,然后被冯宝迎进屋内。  冯宝嘴刁还贪吃,这在“武平堡”里人所皆知,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去军营吃饭,而是让人在自己房间附近搭了一个小厨房,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偶尔也有人看到谢岩下厨。  虽说“君子远庖厨”,可这话对冯宝和谢岩似乎完全不起作用,反而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今天林运算是第一次受邀品尝。热呼呼地鱼汤入口,鲜美的汤汁,极大地提升了食欲,再从乳白的汤汁里,捞起几段面片,送入口中……  林运嚼了几下,仔细感受了一下鲜美汤汁中的面片,再吞咽下去,而后不吝赞美地道:“如此饭食,世间罕有。”

冯宝可没觉得这碗面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别人夸赞,他总是很开心的了,但他也没谦虚,直言道:“堡中材料不足,否则还能更加美味,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吧。”

“那下官可就等着了。”

林运凑趣地说了一句客套话。  “对了,你是来找警官的吧?”

冯宝一边吃面,一边随口问。  林运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之说,原来不打算说话的,可冯宝这一问,令他不得不放下碗回道:“下官确有事欲当面请教谢校尉。”

冯宝浑不在意地道:“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林运无奈,只好把关于“妇人缝制帽子过程”的事情说了一下。  “就为这事?”

冯宝似乎很好奇地看着林运问。  林运道:“正为此事而来。”

冯宝这时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面,他放下碗,抹了下嘴,接着起身,从后面案几上拿过一张纸,递给林运道:“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就是‘设置生产线’的事啊,这是警官写的内容,你拿回去看好了。”

等林运接过纸张,冯宝还不忘补充了一句:“很简单的事,一看就会了。”

“真的简单吗?”

林运心中有些狐疑不信,打开纸张,展开细看,果然不难,他只看了一遍就明白了。  其实就是把一件看似复杂的事情,分解成好几个步骤,每一个步骤交给特定的人去做,每个步骤上的人,从事的事情都很简单,由于熟能生巧的缘故,简单事情作上几次后,就会变得熟练,每个步骤上的人都熟练后,整件事情就会加快效率,提高速度。这就是后世著名的“流水线作业”。看似极其简单,但人类真正总结出这套方法,可是在数百年之后。  谢岩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方法对于大唐的重要性!生产效率的提升,即意味着生产方式发生改变,而生产方式的不断改变,又会促进生产效率的提高,这种循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其意义怎么形容都不过份。  林运看得眼都直了!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生产效率?什么是生产方式?更不会懂得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但是他从这张“设置生产线”的文书中看出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种“生产线”不仅仅能够用在“缝制帽子”上,应该还有更加广泛的用处——诸如生产农具、又如制作军服、再比如……  冯宝见林运有些神情恍惚,不得不说话:“别将、林别将!你在想什么呢?”

林运被打断了思路,却丝毫没有不悦,先是对冯宝歉然一笑,而后起身行礼道:“校尉的这份文书,下官一定好生保管,他日当定为校尉请功。”

“请功?”

冯宝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他看了看那张纸,心说:“就那破东西,有什么稀罕的,动动脑子都能想得出来。算了,还是别理会这些人,全都是一群傻子。”

冯宝无心再去理会什么“生产线”的事,他主动转过话题道:“别将现在还要去找警官吗?”

“不必了,不必了!谢校尉一心为国操劳大事,下官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林运随意回应了一句,他现在就想赶紧回去,再仔细琢磨琢磨这个“生产线”。  “你怎么知道警官在忙大事?”

这次轮到冯宝吃惊了。  “还真有大事?”

林运眼中一亮,急忙问:“下官只是猜测,却不知谢校尉在筹划何等大事?”

“猜得啊——”冯宝心中念道,不觉暗自松口气,随后说道:“具体事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天天对着那些军中文书看,也不知道看出什么东西来,昨日才问过,他说他在考虑一件大事,就快想好了,到时候自然会说的。”

“哦,却不知会是何事?着实令人心急啊。”

林运不无遗憾地道。  “管他呢,反正大冬天的也打不了仗,他再怎么折腾,最多也只能在‘军士操练’上作点文章。”

冯宝不负责任地信口说道。  “操练?”

林运耳听冯宝说出这么个事,心头一动,倒还真就信了。  数日前,堡中发生一件事——作为“纠察队”队正,冯宝按惯例前往各处检查,却不知怎地转到了校军场,当时雷火正在操练军士,冯宝要是光看也就罢了,可是他偏就不省事,和身边的几个士兵道:“如此操练,练一百年也没用。”

这话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到雷火耳中了。  身为“武平堡”第一猛将,又历来负责操练军士的雷火,自然是闻言勃然大怒,就去找冯宝理论了。  可军中严禁私斗,两个人没法争出个结果来,最后不知怎么地,又把操练军士的矛盾变成了争论兵器的优劣。  过程旁人不知道,但结果就是,堡中现在人人都知道,冯校尉有一件“神兵利器”,以至于石子现在天天抱着“工兵铲”,睡觉都不放手,就怕给人偷了去。  林运曾私下问过,雷火告诉他,当时争论操练事时,谢岩来过,就操练一事谈了谈他的理解,其见识之广,理解之透彻,让雷火佩服的五体投地!至于兵器之争,纯属意气,可结果同样让雷火难以置信,大唐最优质的横刀、陌刀,加上素来以质地著称的倭刀,都无法在冯宝那奇怪的铲子上留下痕迹,相反,只要以刀刃和铲子右边的刃口对撞,无一例外地都断了,而铲子的刃口却是丝毫无损。  由于不是亲眼所见,林运从来都是半信半疑,可是今天从冯宝嘴里说出“操练”来,林运还真就信了!或许这变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林运走了,他得去堡外营地,用文书对照实际情况验证一下,对他而言,这才是大事!至于谢岩在筹划什么,他毫不在意,反正应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迟早而已。  又平静过去四天,林运都快忘了谢岩在筹划的大事情,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当天晚上,林运回到自己屋里,刚刚坐下,有士兵前来禀报:“校尉有令,明日午时饭后,全体官员前往‘议事房’议事。”

“哪个校尉?”

林运多问了一句。  士兵道:“是谢校尉。”

林运道:“本官知道了,你回去吧。”

打发走士兵,林运坐到自己的案几后,继续每日的记录工作,他写完今天的见闻之后,提笔写下一行字“明日将有大事发生!”

次日午时,林运吃过饭后,准时出现在“议事房”门前。  门外负责迎接的士兵一见到他就走上前去,行礼道:“请别将跟随小的来。”

士兵将林运迎进房中,他看到有许多人先到了,而且这些人都已经在屋中分成三排的小板凳上坐好了。  他以为自己也应该是坐在中间,哪知道士兵示意他从右侧空着的地方绕过这三排板凳,最后来到房中正中墙壁前的一排长桌前,他看见,长桌后有四张凳子,而对应每一张凳子的桌面上,放有一个小木片,其中一个写着“别将林运”,不用问,他也知道应该坐哪儿了。林运又看了看其余三个木片,不出意外地分别是雷火、谢岩和冯宝。  更让林运有点好奇地是,在长桌后面墙上,挂着一条横幅,横幅由麻布制成,上面粘有一些纸张,而每张纸上都写有一个大字,把所有的字合起来就是——“武平堡出征动员大会”。  林运有些晕了,出征?往哪出征?这大雪纷飞的寒冬,别说是打仗,露天多站一会儿都会冻死人的!  林运放下心中疑惑,先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毕竟他知道很快就会有答案的,此时没必要多说什么。  落座,林运面对离长桌有几步之遥的三排板凳上的官员,忽然觉得,原来当官的感觉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后世开会时候的标准安排,谢岩不过是拿来借用一下而已。  很快,雷火也进得屋中,林运本想招呼他过来坐下,却突然发现,自己右面的墙壁上,似乎挂着一幅地图模样的东西。他定睛一看,上面有图有字,还有他看不明白的箭头等标识。  雷火是从地图那一边过来的,他走过地图时,停下看了半晌,好像也没看明白,在他身后,坐在板凳上的不少官员也发现了地图,纷纷过去细看,并且小声议论起来……  等所有官员到齐之后,谢岩和冯宝这才姗姗来迟地走进“议事房”。  他们两个人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冯宝坐下了,而谢岩没有,他站着对众人道:“人应该都到齐了吧,现在请诸位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等上片刻,见众人全部坐下后,谢岩最后一个落座,而后道:“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商议一件事,是一件大事。”

说着,他停下话,扫视了一眼,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幅地图上,口中道:“这幅地图,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在我说之前,先请大家说一说,看过这幅图之后的想法?”

冯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张地图,他来自后世,一眼就看懂了,这是地形图,按照图上设置的比例,范围大约是“武平堡”往东两百里,南北宽一百里的区域,而且还用了不同的颜色设置了不同的区域,有本方控制区,也有“高句丽”控制区,还有无人区等等。另外画了一些箭头,似乎是代表行军线路,即使在后世,也算是很不错的军事地图了。  然而,冯宝先是看到雷火一脸茫然的样子,又发现林运好像不懂的模样,他忽然明白了——这里的人,懂军事的不认识字,认识字的,不懂军事,搞不好就没人能够真正看懂这地图!  “警官,你怎么想起来弄地图?他们看的懂吗?”

冯宝凑到谢岩身边,用很低的声音道。  “没办法啊,没有地图,我想说的事,它说不清楚啊!”

谢岩冲着冯宝苦笑道:“我当然知道用沙盘更好,可是那种模型我不会作啊。”

冯宝道:“那东西多复杂,还要懂什么等高、等深之类的,你就没有其它法子?”

谢岩见众官员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也不着急,先低声对冯宝道:“你说的那个是标准的军用沙盘,在这用不着的,有个模型就能凑合了。”

“那你不早说?”

冯宝的声音有点大,引得众人一起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咳咳”谢岩故意咳嗽了两声,把全部目光吸引到自己这儿后,然后说:“刚刚冯校尉说了,这地图太复杂了,恐怕大家都不大明白吧?”

“是太复杂了!”

雷火是个直肠子,立刻就接过话来道:“这图比‘都督府’的行军图还要复杂,末将反正是看不懂,你们呢,有哪个看明白了?”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所有官员说的。  “谢校尉有话直接说就是了,这东西太难懂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有下级军官直接叫出声来。  “你需要多长时间弄出模型?”

谢岩面对众人,保持微笑,话却是对冯宝说的。  “最少两天。”

冯宝压低了声音道。  谢岩微一点着,表示知道了。  等下面众官员声音完全消失了以后,谢岩这才起身说道:“既然大家都说地图太复杂难懂,那么我要说的事情自然无从谈起,所以,我宣布,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加重语气又说:“今天虽然结束了,但不代表这事结束了,两天之后,还是午时饭后,请大家还到此处,如有不来者,军法从事!”

“散会咯!”

冯宝站起来大叫一声,然后他第一个从长桌后走出来,直接去墙壁上取下那地图,叠好之后,往怀里一揣,招呼也不打,径直离开了“议事房”。  “这就算完啦?”

所有人都蒙了。  在大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岩也离开“议事房”,到此林运才意识到,今天的事,真就结束了!作为在场的最高官员,他只能出面招呼众人道:“都散了、都散了啊——”  稀里糊涂的开始,莫名其妙地结束,这就是谢岩在大唐第一次正式亮相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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