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的事很简单,停火后的交涉却是琐碎耗时的。 按察使司的姚棻之前被放回去和督标绿营交涉,使得清军投鼠忌器,停止了进攻;过江后,广东巡抚图萨布的两位幕僚和布政使许祖京又被派去和包围海幢寺的抚标清军去交涉。 等差不多到了早上七点,图萨布的幕僚回来了,说包围海幢寺的清军已经退走。赵新这才让郑家的人带着北海镇士兵和广东巡抚图萨布启程前往鲤鱼门;那位牺牲的士兵遗体也一并被带走,准备到了鲤鱼门后再火化装殓。 带着图萨布的作用是保证一行人能顺利通过黄埔和虎门,要知道虎门那里可是有四座炮台的。至于郑家本身,赵新并不担心会搞什么花样,毕竟郑一、郑七他们还都在北海镇手里。而郑连昌在看见巡抚大人后是礼送回广州还是装麻袋扔海里,那就随他去吧;以赵新的估计,郑连昌十有八九会派人礼送图萨布回广州。 两艘冲锋艇被西瓜艇拖走了,赵新觉得手下人去了香港岛后没准能用上。反正这玩意用刀一扎漏气后就废了,马达发动机没了柴油就是废铁一堆。 赵新和刘铮押着孙士毅等人小心翼翼的进了海幢寺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冷不丁从哪就冒出一伙人。赵新自己倒是不怕,可刘铮要是被抓走就麻烦了,就这么到了那三棵菩提树下,两人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在赵新用枪恐吓之下,几个幕僚搀着孙士毅飞快的离开了。等两人迅速的查看了周围,确认四下没人了,赵新这才收起了武器,然后抓着刘铮的胳膊,瞬间就消失在了菩提树下。 回到北海镇的赵新遭到了穿越众的一致批评。原本一场简单的运送白银行为搞到如此地步,五十万两银子损失与否都不是大问题,关键是赵新自己要有个闪失,众人以后还怎么回去? 也许有人想称霸天下,可问题是大多数人都是来打工挣钱的。 对这些人而言,在渡过了最初的好奇后,与其留在一个医疗和生活娱乐水平都极度落后的时代,挣了钱回去享受不是更好吗? 面对众人展开的“大批判”,赵新只得向大家低头承认错误,表示以后一定不去南边搞三搞四了。 这次广州之行最大的损失就是丢失了一杆北海镇制式步枪。虽然众人都知道凭借十八世纪的冶炼技术根本无法仿制,可谁也不好说满清那边的工匠会受到什么启发。 至于其他人担忧的步枪会不会流失到洋人手里的问题,赵新和刘铮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这会儿的洋人还不是鸦片战争后的洋人,他们连广州城都进不去,更别说深入内陆了;眼下满清的官吏跟洋人奉行的是“完全不接触政策”。 而赵新自己认为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看清了满清在广州的统治就是个纸老虎。偌大的帝国靠着一口通商,让西方强盗们犹如雾里看花。直到十年后马尔嘎尼使团的到来,才认识到表面的繁华背后是惊人的衰败,这个庞大帝国其实不堪一击。 丁国峰驾驶雷神号走了,南下前往鲤鱼门接人。眼看又快要过年了,说什么也得把战死士兵的遗骨给带回来安葬。 为了保险起见,这次随船南下的共有一个营的兵力,另外还包括了航海学校的学生。郑家兄弟和郭婆带作为刚入学的学员也一并前往,眼下他们三个的身份还都是实习水手,每天在船上的工作除了打杂,还要实操学习如何使用各类航海仪器。比如六分仪、气压表、干湿温度计、风速计等。 视线转回带清这边。 此时台湾天地会作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闵浙总督常青的折子在腊月十二就递到了乾隆案前,不过乾隆和底下的军机大臣们并没有重视。大家都认为林爽文等人不过是小股贼匪作乱,并非眼下急务。既然福建水师提督黄仕简已经率三千兵马渡海平乱,那肯定会迅速剿灭林爽文一伙。 十二月十五日,一封由孙士毅和图萨布联名的请罪折子在抵达京城后,引发了朝野哗然。 话说广州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广东官场想要隐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过怎么向皇帝请罪可就就大有讲究了。 首先是令众人最肝儿颤的“摄魂”一事。因为当时在场的就那么点人,所以回到城内的总督、巡抚、臬台、藩台、粤海关监督这五大员很快就达成了攻守同盟,一致决定将“摄魂”之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对外泄露半个字。 其次就是那一晚的经过该怎么跟皇帝禀报。为了掩饰广州城驻防八旗的怯战和自己被俘,孙士毅等人在和回到广州的广州将军存泰一番商量后,展现在乾隆和军机大臣眼前的事情经过就变成了下面这样: 一开始是孙士毅从驻防八旗那里获悉,赵逆突然出现在广州城内,并与白熊行相互勾连,图谋不轨,于是便连夜调兵捉拿。然后当夜忽有数百悍匪从白熊行内杀出,抗拒官军。因悍匪火器犀利,使得督标人马死伤过半,督署衙门失陷。 重点来了! 就在督署衙门被贼人攻入,众官员率领亲兵侍卫节节抵抗,形势危急之时,城内驻防八旗和南海县义民杀出旧城,前来督署救援,一举打退了贼匪。最终赵逆见广州城军民众志成城,誓死抵抗,最后无奈,只得驾舟逃离外海。 总的来说,广州城的这次行动被描述成了“赵逆匪帮”蓄谋已久,企图里应外合劫掠广州城;而总共三十多个人的兵力规模被说成了数百人之多。 虽然乾隆对广州城险些失守表示了震惊和愤怒,但对孙士毅等人能在此战中守住广州城,同时还能缴获北海镇的武器感到欣慰。他觉得要不是自己之前批准孙士毅加强训练两广兵马,搞不好这次广州城就守不住了。 而以和珅为首的军机大臣们更是一片恭贺称颂。说什么皇上继圣祖世宗谟烈,发太祖世祖余绪,圣鉴烛照,励精图治,如今广东练兵有成,足以证明皇上谋略无双,等大军北上之日,便是赵逆授首之时。 至于白熊行那些人被打跑了更是让朝堂众人去了块心病,之前捏着鼻子让名为“大阿伊努人”,实则叛逆之人登陆广州,实在是把乾隆和满朝文武给腻味坏了。 最令乾隆感到满意的,是随奏折一起到京的那杆北海镇连发火枪。自乾隆四十九年以来,满清已经跟北海镇交手多次,而缴获武器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话说皇宫里珍藏的各类做工精良的火枪数量不少,而乾隆本人也算是对火枪十分了解。这些火枪除了自造的,也有王公大臣和西洋人进献的贡品。比如六世班禅就曾经进贡过藏式火枪,还有英国人送给康熙的燧发火枪。 然而当见多识广的乾隆和几位军机大臣仔细查看了眼前的这杆北海镇步枪后,发现除了知道哪是枪管、哪是扳机、哪是准星照门外,其余各处部件的用途完全看不懂,也不明白这枪该如何上弹装药。 由于和珅目前兼着总管内务府大臣,又掌管武备院,同时还有接触过北海镇的经历,所以研究这杆火枪的事,乾隆便交由和珅来全权办理。和珅叩首领命后,便带着一众侍卫护送着那杆步枪,去了东华门外北池子路西的武备院。 清代的武备院隶属内务府,与上驷院、奉宸苑合称内三院,主管事务就是负责为朝廷制备兵仗器械,而打造鸟枪的部门则叫做“御鸟枪处”。 武备院的一间签押房里,北海镇的步枪被放在了一张桌案上,包括武备院卿舒文在内的一种官僚工匠正围着条案仔细端详。 在场的官员里,除了和珅就属正三品的舒文官职最高,于是此人便替手下开口问道:“敢问中堂,这连发火铳能连打多少枪?”
和珅端着茶抿了一口缓缓道:“十数枪总是有的。”
满清关于北海镇武器的消息来源有很多,赎回的俘虏、派出的探子、当初攻打宁古塔时城内守军的观察等等,虽然确切数字不太清楚,可这些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至少能连开十枪以上。 而此言一出,几个御鸟枪处负责监管鸟枪制造的拜唐阿显得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惊讶一下罢了。 为什么只是“有些”呢?因为连发火铳对于这些人而言,实在不是什么新鲜武器。内务府的库房里就有,落了厚厚一层灰。 在后世有种流言,说是康熙年间的戴梓发明了世界上第一种机枪,但是因为满清皇帝不识货,不懂得先进军事技术,才导致这种武器没有被大规模装备军队。如果满清可以重视戴梓发明的机枪,到了鸦片战争,早就把英国人打的落花流水了。 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所谓的戴梓连珠枪,其实与英国进贡给康熙的燧发20响琵琶鞘枪一模一样;戴梓不过是仿制而已。 康熙不是傻子,这枪要是好用早就批量生产了。 以十七到十八世纪的工业水平而言,琵琶鞘枪因为气密性太差,根本不实用,更不可能是什么机关枪。当时的加工精度无法保证批量生产,而且做工非常复杂。既然气密性极差,那么威力和射程肯定无法满足实战,否则英国人何必用褐贝斯呢? 至于后来马嘎尔尼使团带来的所谓先进步枪,就连英国军队自己都不装备。原因很简单,人家送的是气枪,根本不能拿来打仗,打麻雀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早中期的满清虽然保守,但还没傻到连先进火器都不在乎的程度;毕竟乾隆时期打了那么多仗,军队的火力投射是一定要保证的。单就不加装刺刀的燧发枪而言,其实真不如火绳枪性能稳定威力大。 批量大规模装备的武器一定要性能稳定、质优价廉,即便到了后世各国采购制式武器时都遵循这一原则。 几个拜唐阿在得到和珅的允许后,双手托起了条案上的步枪,入手沉甸甸的份量顿时让他们心中一惊。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一位拜唐阿惊讶道:“这枪居然是钢造的!”
众人先是用秤仔细称了,确认全枪总重7.7斤;然后又用皮尺量了各处长度,并予以记录在案。接下来就是分析枪身上各处的构成了。 不过这些人看了半晌,唯一看明白的就是这枪上的木头是用桦木打造,除了枪管、刺刀、扳机、照门等部位能分辨出来,对于其他部件的功能完全是满脸懵。 就比如这枪管吧。 满清的制式鸟枪所用枪管,都是用双层熟铁锻打成型;再上钻床,用钻头使孔径通直,然后封堵尾门,开侧引火孔,之后再装配药池和枪机。而且为了使枪管与木托固定方便,管身外壁都要打制成棱面。 可眼前这枪管圆润黑亮,外表看不到一丝焊缝,众人便猜测肯定是用钢水一次浇铸成型,然后用钻头开孔。这让几个拜唐阿都是咂舌不已,心说这得废多大功夫才能钻出一根枪管啊! 钢不是问题,问题是贵啊!现在的好钢都是拿来打造腰刀兵器,谁要是拿来造鸟枪那实在是败家! 再比如枪身后面的这个能拉开的机柄,几人仔细琢磨后觉得这里应该就是上药子的地方,可看了半天搞不明白火药和铅子怎么放。想拿几个铳子放里面试试吧又不敢,生怕把这枪搞坏了。 “药锅呢?这枪怎么没有药锅?就算是自来火,可总得有个地方能放火石啊?”
一个拜唐阿拉开机柄对着太阳仔细看了半晌,一头雾水。 研究过程中唯一的意外是某人不小心拨动了扳机圈里的保险,这下坏菜了,扳机扣不动了! 和珅一见,顿时变得脸色铁青。好不容易才缴获一支北海镇的武器,这要是弄坏了,没法跟乾隆交待啊! 等那人满头大汗的终于把保险拨回原位,众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心说够悬的,吃饭的家伙差点保不住。不过经过了这番意外,几个工匠头子总算明白保险是干嘛用的了。 问题是真要想搞明白里面的构造原理,那就必须要把这杆枪完全拆开。这特么谁敢啊?! 和珅在签押房里坐了半个时辰,觉得一众工匠头子研究的差不多了,这才笑着开口道:“怎么样?都看出什么来了?”
“回中堂,这枪除了外面的木托,都是用精钢所造。要说用钢打制鸟枪,一是材料贵,二是费时。要想如此枪一般管壁薄厚一致,需精心打磨方可成型。不过此枪枪管尾端并无封门,奴才现在还想不明白该如何装药开火。不过依奴才们推测,这子药可能与我朝所用不尽相同。要是真想搞清楚里面的构造,还得把外面的木托拆开才行。”
“嗯!我听说他们用的是披铜甲的铳子,所以能打的又快又远。”
和珅听完点点头,这么会儿功夫能看出这些也就这样了。他沉吟了一会才道:“这样本官向皇上请旨,看主子能不能允许你们把这枪拆开。一个月的时间,能不能仿造出来?”
“回中堂,若是只造一支的话,只要能测出各处详细尺寸,应该没有问题。”
和珅满意的一拍桌子,笑道:“如此,我这就去回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