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六阳看了眼日头道:“已有三个时辰多。”
“三个时辰多……”李澈一惊,旋即想到了什么,“那我们在这儿?您是一直……” 以邹六阳的遁速,虽然望灵山与雀贡山脉有些距离,但于他而言也绝不须用三个多时辰,换而言之,他们一定早已抵达这里,而邹六阳为免他被打扰,定然是看陪在左右。 李澈心底一阵感动。 邹六阳只是淡淡道:“走吧,还有事情要做。”
李澈脑门有些酸胀,似乎思路也因之受影响,经由提醒才道:“忘了正事,耽误前辈了,我们去哪。”
回来除了是邹六阳要教自己精练剑法,更也是因为邹六阳要与山脉内的妖王们讨论和望灵山协同搜查那神秘人的事情。 “无妨,也没什么紧要,望灵山的事情老夫已经和几位老友说过了。老夫虽然出身于此,但些年来早已不管事,留在这里和做客也没区别,他们的议事我也不会去参与。先回老夫洞府。”
邹六阳扭身,把遁光一摇,带着李澈就走。 这次没有扶摇上九天,李澈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出现在了一道深涧外。 “到了,以此处为中心,方圆十数里,便是老夫在雀贡山脉内的居处——金乌涧。”
李澈四下顾望,发现这里的环境着实美妙。 不同于笃氏所在的长涧,湖水早已干涸,被飞雪深埋,这金乌涧的深涧,其实并非是在山崖底下,而是在一座巨大的山峰中间所单独开辟而出的一道长涧。 山峰裂口的两侧有泉水淅淅沥沥,沿着山壁落下滴滴答答积聚出一汪清潭,一座和增龙山脉内那一间木屋别无二致的草庐搭建在小潭边。 周边鸟雀灵禽叽叽喳喳飞舞,林木繁茂,花草遍地,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老夫就在这座草庐里,十里地内你自己找个地方住下吧。”
邹六阳把手朝四下一挥,袍袖猎猎作响。 李澈点头,思忖片刻后犹豫道:“前辈,不知道雀贡山脉内的妖王多久能商讨出个章程来呢?他们会和望灵山合作的吧?”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老夫在妖族里也算年轻的,雀贡山脉内的妖王都比老夫年长,更有大圣之流,他们占山至今,再不能更懂这个道理,谅必会与望灵山合作的,关键只在于怎么合作。”
邹六阳是一点也不担心。 李澈听了心里松出一口气,又忽地心头一动,抓到了几个字眼,问道:“前辈,雀贡山脉内真有大圣么?”
邹六阳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有肯定是有的,不过老夫也没与其见过面。”
“是当年和望灵山签署法约的那一位么?”
妖族寿命远要比人类来的长久,草木之精更甚,李澈好奇。 “是也不是老夫又没见过,怎么说得清楚?”
邹六阳皱眉,喝道:“你再罗里吧嗦问这问那,就给老夫回宸虚派去!”
也许是知道邹六阳不仅与自己亲授剑法,更是对自己百般照顾,李澈对于这位不苟言笑,好似脸上被浆糊挂了一层也似紧绷着的老者颇为亲近,一点也没有了当初的生分与敬畏。 他笑道:“那晚辈也不走远,就在您边上找个地方住下吧。”
说着,走到了湖边,张望着打量合适的地点。 邹六阳又道:“安顿好了,先不急着练剑,你先打坐调息整理心神,看看方才的事情对你有没有影响,不要留下什么隐患了。”
“好!”
李澈亲水,看见清潭边靠近山壁的位置有一片空地,已是决定将落脚地选在这里。 邹六阳见他不以为意的模样,皱了皱眉,最后没有再说什么。 李澈正欲走远一些伐木,免得坏了邹六阳住处附近的景貌,忽然想到了什么,摸索着从蝰骨盾内取出来了一座须弥洞府。 “些年不用……” 却是当年观海涯一行时,得自嵋山派东梦玉的那一件。 “也不知道她如今修为如何了。”
脑子里一过,笃以彤的面孔又出现在他脑海中。 李澈紧了紧拳头,暗暗点头,把须弥洞府一抛,直接住了进去。 “一日功夫!认认真真调息整理一日,看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待你觉得一切正常,我再教你练剑。”
耳边传来邹六阳的声音,顿了一顿,又颇为苦口婆心补充了一句:“为了你自己好!”
李澈哪能不知好歹,朝清潭对面拱了拱手,道:“晚辈省得。”
便自住了进去,开始打坐调息。 …… 三日后,深夜,李澈虚立在山涧高空之中,头顶日西坠高悬。 他屏息凝神,五感封闭,灵识归身,静静体味着周遭的静寂。 忽然,一道赤橙耀眼的锋锐剑气自斜里射出,极为刁钻地刺向他的腋下。 明明不能听,也不能看,然而李澈却像是有所预知,腋下生了眼睛也似,抬手往下放来势一指——唰啊!头顶日西坠应声射落,与这一道无形剑气硬拼一记。 嗡……仿佛两根烧得通红的木炭重击,火星四溅,噼噼啪啪落下。 “怎么样!我没感觉到痛,这一次可是拦下了前辈一剑?”
李澈急急忙睁开了眼,看着下方的星星点点,面色顿时一喜。 “终于!”
他长呼出一口气。 山壁上月华所不能渗透的阴影处,邹六阳从中走出,见李澈如此兴奋,毫不留情冷笑道:“值得这么高兴?教你了足足两日的功夫,挨了也不知多少剑,快要第三天了你才堪堪拦下一剑,竟然还有脸在那里大呼小叫!”
“也算进步了不是?”
李澈笑呵呵,对他的呵斥一点也不在意。 两日前,他调息完毕,确认一切如常无误后,便找到了邹六阳请教剑法。 这一回邹六阳没有取出他那些记述详尽的剑道感悟,而是带他到了这山涧上方的高空中,什么也不解释,就要他屏息凝神,封闭五感,不得将灵识放出,来劈砍其放出的斩击。 邹六阳自然会控制剑光强弱,但如若他没能够劈砍将之消弭,那么这一斩击则会毫不留情落到他的身上—— 当然,邹六阳不致于真用剑刃砍他,而是会在临身时将剑光转化成冲击,就像是长棍一样捅到他身上。 整整两日一夜的功夫,直至方才那一记,李澈之前一次都未能成功,累计成百上千棍捅到身上,邹六阳可一下都不客气,不禁他令他心里犯怵,甚至快要有躲开的条件反射。 所以,哪怕邹六阳这会儿毫不客气嘲讽,李澈依旧心里舒畅,丝毫不以为意。 邹六阳冷笑道:“你以为这就暂告一段落了?希望你后面还笑得出来!”
“前辈安排什么,晚辈就照做,绝无怨言,”李澈表明态度,又问道:“不过前辈,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何故要我屏息凝神,五感封闭,灵识归身呢?”
他不解道:“如是要让晚辈来斩击您发出的剑光,不应该竭尽所能么?”
没想到邹六阳毫无由来的说道:“自己感受!”
说着,在李澈还在想“感受什么”的时候,他冷不丁挥手弹出一记赤橙色的剑光。 李澈面色微变,日西坠立时做出反应,横斩而去,与其交拼一记。 漫天星火。 他愣了一愣,陷入了沉思。 邹六阳见状,淡淡道:“可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澈抬头,脸上满是不确定的疑色,他看了看邹六阳,又看了看头顶的日西坠,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犹豫着说道:“好像……反应更快了?”
“什么反应更快了?”
邹六阳心中暗暗点头。 李澈把手一招,日西坠入手。 “是不是剑光更快了?”
“非也!”
邹六阳摇头,“不是剑光更快了,而是你反应变快了,或者也可以说……你变得更专注了!”
“这……”李澈愈加不解。 邹六阳继续解释道:“之前教你剑法,你学的很好、很快,这一点老夫不予否认,你于剑道的确有些天赋,但实际上,你却只是跟着学了个行迹。”
“行迹?”
李澈当然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但这是在说他只学了个皮毛么?可他自认得传授法后,运剑时遨矫自如,绝对不会只是皮毛这么简单。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邹六阳深入解释道:“所谓行迹,我的意思是指……” 他比划了个提拿毛笔写字的手势。 “就像书法,好比你是临摹我的字帖写出,我的剑势如何游动,你就跟着如何游动,一板一眼,两相不差。”
李澈眉头轻蹙,似有所悟。 “但不管再是怎么厉害的临摹者,他永远都是临摹者,永远都没有自己的特色,永远都只是在模仿,无法写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邹六阳停顿一瞬。 “甚至有的人你让他放弃所模仿的笔迹,用自己的笔迹书写,你会发现,这些人一辈子到头来已经把自己的笔迹都给的一干二净,毫无建树。”
李澈问道:“邹前辈,您的意思是要让晚辈自己……” 他有些难以置信,苦笑道:“总不能是领悟剑法吧?”
邹六阳摇头道:“如今天下剑修虽少,但说成千上万还是少了,照你这么理解,难不成所有人都自己领悟的剑法?当然不是!”
“那您的意思是?”
李澈糊涂了。 邹六阳生怕和之前一样险些误害了李澈,保险起见,他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稍稍整理了措辞:“老夫用书法来和剑法做比较,本意不是说这两者之间可以对等去理解,而是可能会便于理解才这么说。”
“晚辈清楚。”
李澈点头。 “之所以说行迹,老夫更想突出的意思是……徒具其表,而无内里。你学了老夫的剑法,明明也曾参透,也会应用,但就是少了那点感觉,你明白么?”
邹六阳在停顿之后越说越顺,讲完自己点了点头。 李澈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道:“原来如此!但……这与这两日们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前辈您的目的是?”
他丝毫没有怀疑对方安排的这两日枯燥练习的目的,虽然过程中间的痛苦令他也有过疑惑,但方才日西坠游转之间的利落与迅捷彻底打消了他的困惑,选择无条件相信眼前这位。 “自己!”
邹六阳一指李澈心口。 “剑器!”
又一指日西坠。 “剑法!”
再又把手一扫,打出一道剑光,在山壁上斩出一道缺口,泥石湮灭,飘飘荡荡随风而去。 “你与剑器之间,你与剑法之间,剑器与剑法之间,这三者之间是有联系的!”
“你与剑法很熟悉,了若指掌,剑器与剑法之间很契合,同出一体,但……你与剑器之间却还远称不上心有灵犀!”
“或者说,并非是你与剑器之间不够通灵,而是你会下意识去选择用剑法应对,而不是用剑器去催动剑法,剑器只被你当作了一种达成目的的工具,本末倒置,你明白了吗!”
邹六阳的话语如若洪钟,在李澈心头轰然震响。 “本末倒置?”
李澈眼神中露出一丝明了,握着手里的日西坠,问道:“晚辈该怎么办?”
邹六阳淡淡道:“屏息凝神,五感封闭,灵识归身,断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加强你与飞剑之间的感应。飞剑有灵,护主除危,飞剑比你想象的还要敏锐,让飞剑成为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嗅觉,乃至……你交感外界的唯一途径!”
李澈眼前一亮! “在这等环境下,强迫自己下意识去运用飞剑,用最简单的方法处理外来的危机,暂且忘却那些繁复的剑法,让心跟着剑势走,再由剑势随心而动,一切水到渠成。”
字字珠玑,犹如大大小小的宝珠落至玉盘,每一个字词都在李澈心头震荡出一声声清脆声响,振聋发聩,偏又恰到好处,一下一下,震得他浑身机灵! 邹六阳见状,总算松出口气。 “不致再像前次那般,险令这小子误入歧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