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年纪轻轻,又没有法力在身,李澈只道对方也就二十岁许上下,称一声“小师傅”正当合适——尽管两人看去是差不多年纪。 立诚一听,松出口气,笑道:“李施主自己进来的?那不打紧,敢问您来敝寺有何贵干?”
李澈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什么叫做自己进来的就不打紧? 这座寺庙如孤岛一样在这座姜黄色大漠的边缘地带,僧人们一个个不具法力,却门户大开,不设任何防护,仿佛就怕那些出没于荒郊野岭的妖物鬼怪不进来也似。 简直古怪的不能再古怪。 李澈心下打起警惕,不动声色道:“贵干称不上,只是李某沿途经此,今夜想在贵寺落脚歇息一晚,不知方便也不方便。”
立诚双手合十,念诵了一声佛号,回道:“我佛慈悲,怎会有不方便呢?李施主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在前头,带着李澈往东面厢房走去。 李澈看他脚步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想到了方才来时在空中所见的那些僧侣,好奇道:“立诚小师傅今日没有课业安排么?”
立诚笑呵呵道:“没有!小僧今日课业早已做完。”
李澈试探道:“小师傅你这是要带我去客房?咱们不用先去拜见此间住持么?”
立诚双手合十,说道:“无需请动住持,以往也有来往客人赶路过了宿头,投夜到咱们寺庙,只要来路没有问题,住持从不过问,不消劳动他知晓。”
李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方才来时也不见门外有人守候,门户大开,怎么确认来客来路没有问题呢?”
立诚笑呵呵道:“有人守候的。”
有人没人李澈能够不知?方才灵识扫动下,前门处内外并无一天,何来守候之人? 大漠的日头升降极快,就这么会儿功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有了阳光的普照,气温骤然下降。好在寺庙不大,两人走了几步就来到了东面厢房,沿途还碰到了不少僧侣,一个个只穿着布条缝合而成的单层布衣,却对严寒浑若不觉。 李澈心里已经给这座寺庙定了性,料其必定有问题,正想看看他们能闹出个什么事儿来,没想到立诚一语惊人。 “李施主是修行中人吧?”
“你怎么知晓得!”
李澈惊骇不已。 他乃是元婴修士,以此遮蔽浑身法力,若对方还能看透他的虚实,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方与自己一样乃是元婴修士,且另还学有一门勘破虚妄的神通;要么对方的修为远超自己,乃是一名炼神真人! 立诚一见他神情,便知道他会错了意,笑着解释道:“咱们这静缘寺远在此处,寻常哪里有普通人会路过?便是像李施主这样的修真者也是少数。”
李澈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猜出来我有法力在身的?而不是看出来的?”
立诚呵呵一笑,没有正面回答,站定在院子里,把李澈接引进来后说道:“李施主,客房简陋,您将就些住,晚些我会送来晚膳,您可以先烧水洗漱更衣。”
这座寺庙处处透着诡异,李澈哪敢住下?还要用晚膳,烧水洗漱……他摇头道:“谢小师傅好意,想想路途遥远,李某还是算了,今夜继续赶路罢!劳您带我进来。”
说着,他纵起剑光就要离去,谁知异变陡生——就见寺庙里间约莫最里间的方向迸射出来一瀑冲天金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金身佛像,同散发出股剧烈的法力波动在寺庙上空震荡、涟漪、起伏。 李澈惊骇:“炼神真人!”
他感应不出来这一具金身佛像的具体来历,但法力之深绝对远超元婴修士,绝对是一名炼神真人。 无法看清楚面貌的金身佛像缓缓开口,道:“不曾想竟有客远来,贫僧仁纪,忝为静缘寺住持,见过道友!”
“见过前辈!”
李澈心底忐忑,虽然对方身上传来的感觉颇让人觉得和煦亲近,但有些邪魔外道最喜扮成一副圣明高洁的形象来引诱他人,令他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尤其从见到这座寺庙起,让人心奇惹疑的地方就特别的多,李澈着实不敢掉以轻心。 金身佛像歉声道:“贫僧本该现身与道友一见,怎奈何贫僧如今正在静室内闭关修炼,道友不若先行住下,待我明日收功,再来与道友一见。”
李澈不知他为何一定要与自己见面,到了这会儿也不想再打绕圈圈了,开门见山道:“前辈为何一定要与我见面?”
“有一事要请道友帮忙,事后我静缘寺必有重谢!”
金身佛像的声音隆隆震天响。 李澈愈加不肯相信,摇头道:“整好这么巧?李某途经贵寺,住持就说有事情要请李某帮忙,偏生不第一时间出来解释,等李某要走时才肯出来?”
金身佛像沉默了片刻,吐出一句:“李施主你与我静缘寺有缘。”
李澈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和他幼年时侯走街串巷见到的那些破落僧侣何其相似? 或许那些并不能算作僧侣,只是穿了一件布衫拉了一块红布当作袈裟就在街头上托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钵找人“化缘”,开口就是一句“你与我佛有缘”。 二者何其相似? 当年时候李澈还看不懂,就在想他们有缘人可真多,为什么不能是自己,还去问人怎么判断的有缘人,可惜这些假和尚看不上他,也不止是他,这些假个和尚见了他们这些小乞儿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甚者他们曾在一个巷尾见到过一个所谓的僧侣抱着一只不知从哪弄来的肉蹄子猛啃,还在想不是说和尚吃素的么,谁知道就被人丢了木钵赶了出来。 这会儿金身佛像虽然高大且散发着万丈金光,但说的话却让李澈无比恍惚,甚至其神圣感也随之削弱了不少。 李澈摇了摇头,说道:“前辈还是说些实在的吧,究竟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留下李某,否则李某转身就走,别人或许会顾忌您,但您既然说我俩有缘,那应该清楚李某是谁,李某自不会来怕您。”
听他如此放肆,立诚眼皮狠狠一跳。 照亮整片夜幕的金身佛像轰然震动,原本祥和温煦的金光变得如刀锋一般锋锐冷冽,刺得李澈眼睛都要睁不开,日西坠早已自主从丹田元婴怀中飞出,在他身侧盘桓,于重压之下拖曳出道道火芒。 金光火芒交错,李澈居然听见了一阵阵金属交击的鸣颤声,同时一股无形的压力聚拢在他肩头,愈来愈沉,令他不得不调动浑身法力来与之对抗。 ‘炼神真人果真可怖,仅仅气息威压就如此慑人……’ 然而就在李澈将近极限之时,金身佛像的金光却忽然一收——“剑修?”
李澈肩头顿时一松,日西坠归复丹田,却不依不饶反问道:“前辈不是说与我有缘么,怎么连李某是一名剑修都不晓得?”
要想从这一座处处透着古怪的寺庙走脱,无人可以帮他,既然对方收手,无论是真知晓自己身份,顾忌颜师,还是真所谓有缘才手下留情,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强势”,绝不能露怯。 “贫僧自然能知道天下与我佛门有缘之人,但却如何能识得天下所有有缘人?李施主为难贫僧了。”
金光佛像恢复了平淡的语气。 李澈不想与他来打这些禅语机锋,拱手道:“恕晚辈不奉陪!”
说完,转身就走,但没想到这金身佛像却语出惊人,令他生生止住脚步。 “李施主你可是在找一个答案?”
如只是这句话,李澈不会有一点停留。 “佛法只度有缘人,佛法不度不肯有缘之人!”
这一句话一说出,李澈立马觉得眼前此人绝非一般。 虽然于佛门禅语并不熟悉,但李澈也清楚佛法只度有缘之人乃是一句简语,原句是“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然而后半句……才是令李澈觉得此人不简单的原因。 佛法不度不肯有缘之人! 李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好些事情,神秘人搜集阴魂的原因……解决笃以彤归寒髓元身的办法……自己的身世之谜……甚至包括此行寻找张澜华的目的,乃至那紫谷槐的真实身份。 这些问题一个个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有些问题甚至是他都快要忘记了的存在,自觉不甚重要,譬如有关紫谷槐的事情。 但这一句话,就将他的心彻底思勾动,重要的——或是那些初觉不重要但潜意识里知晓有莫大关系的事情纷纷浮上心头。 与此同时,一间静室内,一个不怒自威的僧人喃喃道:“好小子!这是哪家出来的人?方才一身剑意火炽,法力深厚,现在一句话就有如此感悟,绝非寻常人家出身,从东面过来的?遮莫是幽寰宫的弟子?”
…… ‘佛法不度不肯有缘之人,如是我今日错过了什么,未来会不会有一日想到今日这些事情而有所抱憾呢?届时回想,会否会后悔呢?且听听此人要说什么也不迟,总不能无故拦下我来?’ 这金光佛像其实颇有心计,如此说法其实并没有点名究竟,但却让他不得不去考虑自己没有留下来的后果,但李澈也是无可奈何,此举算得上是阳谋。 他心里思忖,回身道:“大师如此热情相邀,李某要是就这样走了却是不知好歹,且李某遥迢赶了一路,正要稍作歇息,就打搅了!”
说罢一拱手,落脚回了客房院外。 金光佛像呵呵一声笑,万丈光芒转瞬收敛,只留下一句话。 “立诚,招待好李施主!”
…… 李澈看着金光消失的方向,目露沉思之色。片刻后,他扫了眼立诚,好奇问道:“小师傅,贵寺只有仁纪大师一名修士?”
他再次调引灵识扫动,依旧没有发现任何一名修士,甚至就连住持仁纪的气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立诚双手合十,只是念诵了一声佛号,却没有说话。 这令李澈愈加好奇了。 “贵寺地处偏僻,如是在寺庙内,小师傅们自有仁纪大师看护,以大师的修为造诣,寻常妖邪绝不敢来犯,但小师傅们难道不用外出?”
“大家平日只专心修习课业,如无必要极少外出,日常需用也都自足,寺内后院有田地开垦,果蔬自足,还有巧手的师兄做得一手好豆菜,滋味鲜甜。”
立诚忽略了话语里的关键问题,转是笑呵呵地解释起不怎么外出的原因。 李澈见他不肯正面回答,索性也不再追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劳小师傅带路,李某先行歇息去也!”
立诚笑道:“李施主请自便。”
李澈颔首,推门走进了屋内。 房间里十分简洁——或者说简陋,一桌一椅一床,这时仅有的三大件,其余都是些衣架、木桶、水盆之类的用品,用料也都是最为普通的木头。 李澈想着自己该要用什么禁制避隔窥视,不过一想到有一名炼神真人就在不远处,便放弃了这一念头,以对方的法力,真要行此一事,自己也防不住。 更何况如今就在别人的地盘,如果对方真有心于此,说不得早已另设了手段,他再小心也没用,反正他今日绝不会修炼,更也不会当真入睡,只是打坐调养,权当作歇息。 李澈以法力煮滚热水,先泡了一个汤浴,洗去这二十余日来的风土尘埃,又褪了身上的袍子,换了一身崭新的墨黑色宸虚派弟子常服,坐到了桌前,烹了一壶热茶,享受难得的安闲。 天色再暗一些,立诚托着一只托盘来敲门,却是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配菜不多,仅仅一些菇类与青菜静静躺在细如发丝的面条上,香气扑鼻,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确认无毒后,他挑起一筷——咸淡适口,滋味极鲜,吃到最后连蔬菜煮制的高汤也喝了泰半,心满意足,算是修道以来真正少有的吃了顿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