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经由这一番交谈，不知不觉间就变得自然许多，你一句我一句，对饮成双，气氛轻松愉悦。 笃以彤撩起右耳鬓发，看着李澈好奇道：“莫要说我了，我不过是个出身在大家族的世家弟子，爹爹早已替我安排好了一切，识字、学道、习法……乃至如今，没什么值得聊的，倒不如说说你的过往？”
李澈苦笑道：“我的过往没甚特别的，自拜入宸虚派后闹出来的那些事情……想必你早已清楚。”
无论是将赵氏带回，还是参加镇海涯、霞英仙宫乃至后来闹出的叛门事件，他所经历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注意他的人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更何况笃以彤？ 笃以彤眼珠一转，说道：“那就聊聊拜入宸虚派之前的事情？你好像从未与人提起过吧？可是不想说？”
李澈顿了一顿，点头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笃以彤兴致盎然地道好，将二人酒盏斟满，又是满盈不漏，正正好好是良辰露的最后一点酒液，瓶内一滴不剩。 她眼中目露喜色，举起酒盏递给李澈，道：“来！”
李澈正自回忆，没注意到她的神情细节，一饮而尽，待吃了两筷子小菜，这才开口说道：“我当年其实只是云州临江城的一个游街小乞，平日里没甚要事，就在街头巷尾游荡……” 笃以彤听他讲起来过往，纵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问上两句，尤其听到李澈幼时因为一些顽皮的举动而被街坊邻居追打时咯咯直笑，和银铃也似清脆。 “之后么有日冬天，难得的大太阳，风和日丽，霎是暖和，我爬上了废庙的屋顶，巧不巧碰到了一个游遁经过的童子道人。”
“伏罗派那人？”
李澈想到了这位被人称作黄真人的前辈，摇头道：“不是他，这位前辈与我有恩，我只听过别人称呼他为‘黄真人’，那把我蒙在鼓里对付的另有其人。”
笃以彤恍然。 “黄真人询问我要不要随他入门学道，我哪里有不愿的道理？什么也没多问，就直接答应了去。”
李澈想到自己当时的斩钉截铁，不禁哑然失笑。 笃以彤也轻笑了一声，“你就不怕他是什么邪魔外道，专门找你这等幼龄小儿祸害来补益自身修炼？”
李澈想想也有些后怕，苦笑道：“我哪里不怕？但我当时早熟，已经能够想到要是自己一直这样下去没有改变将来会是何等下场，我还顾得了这个，所以根本没有在意这些。”
“且当时街头巷尾的都在说本地伏罗派是如何如何了不起的仙家，从无宵小敢来犯，那黄姓前辈大摇大摆的模样，绝非像是怕被人发现的鬼祟之辈，我想着该不会是恶人，因而胆气也大了三分。”
笃以彤点点头，想要倒酒却发现良辰露已是空空如也，最后居然从储物手环内取出来一一瓶佳酿，斟满酒盏，递给李澈。 李澈浅饮一口，点了点头，此酒虽不及良辰露香醇回味，但却别有一股梅花清香，许是用梅花酿造的露酒。 “后来么……你也知道了，”讲到这里，李澈神色有些黯然，不过随即就马上恢复了过来，“黄真人将我带回了门内，嘱咐了我一句好好修炼便离去，之后许久都没有现身过。”
“不过当时有几人知道我是黄真人带回来的，说我将来可能是要拜入黄真人座下的，让我一定要好好修炼，大有讨好我的意思。”
李澈稍作停顿。 “我也以为是黄真人带我入门内的，自该要拜在他的门下，因而丝毫不曾松懈修炼。只不过后来黄真人一直不曾现身，倒是出来了那一人……” 笃以彤知道他说的是谁，无声点点头。 李澈继续道：“后面的事情其实就很无趣了，他用了为宗门办事的理由把我带走，一道的还有另外不少人，将我们带到了离宗门不远的地方隐居。”
“他先是让我们废去一身法力，再传授了我们魔门真篆，边学还边交给了我们一本道册，不过上面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修炼法门，只不过是一些待人接物、琴棋书画、茶道花艺……等等的杂务。”
笃以彤一下想起了白日里李澈认出江采手上的文书，恍然道：“所以你是那时候学会的魔门真篆？可你们不是玄门弟子么，何故要学习这种即便在魔门都不是所有人能识得的篆文？”
李澈耸肩，“我亦不知晓，不过那本道册所述着实面面俱到，许多内容可以说是精细道了极致，譬如待人接物时候要注意哪些，对方的什么表现可能代表了什么样的态度，概要如何应对等等……” 笃以彤当真不解了，问道：“学这些个做什么？”
“不清楚，他只说学会了这些有助于我们日后在派外执行谍报查探的任务，”李澈摇头，“我们也不懂，这一学就是八年整。”
“八年？”
笃以彤一惊，人有多少个八年？对于修士而言或许听见这个数字不会有多大触动，但当时的李澈几人可全都等于是凡人啊，能有几个八年？ 李澈继续道：“八年里，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不少人被淘汰，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被派到了……” 他险些说漏嘴，把自己是被送到李氏的真相给说了出去。 自从霞英仙宫回转，他就没有回到嘉峻李氏去过，嘉峻李氏也不曾召他回去过。 按照颜师的说法，嘉峻李氏的族长李琉早就知晓了苦青的算计，之所以愿意配合苦青把他当作是自己女儿的孩子，只是想借机确定自己女儿尸骨的位置，好将其接引回到族内好生安葬。 时至今日，他之前伏罗派弟子的身份早已无人不知道，但却依旧无人知晓他李氏弟子的身份也有问题，都只认为他是“货真价实”的李氏弟子，之所以会去宸虚派当一名谍子，完全是因为被伏罗派所蒙骗。 如今知道整件事情全竟的只有颜师、李琉、苦青，也许伏罗派里还有几人知晓，但却绝对只在少数。 当时他曾问过颜师，为何苦青不把他非是李氏弟子的身份公之于众，那样的话毫无疑问对于李氏与宸虚派而言，都是一种名誉上的重大打击。 颜师的回答是，苦青打算在合适的时候作为一剂猛药抛出来。盖是因为李澈身份这件事情现在早已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就算把李澈并非嘉峻李氏弟子这件事情给流传出去，李琉只要站出来表明此事——且李澈知道因为颜师的缘故她一定会的，苦青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证据，没人愿意去相信。 ‘不如暂且把这个消息按下，等到合适的时机抛出，落井下石对苦青而言才是上上之选。’这是颜师对苦青无动于衷的理解。 李澈当时心里还觉得惴惴不安，总是怕苦青拿捏着这么一个把柄，随时要来算计自己。后来还是颜师看他心里纠结，忍不住说了句重的。 完整的话李澈记不大清楚了，颜师只是告诉他，苦青好歹一个炼神真人，何需如此来算计他？有什么招数尽管 李澈当时一想顿时豁然开朗，是呀！他不过一个金丹修士，何需炼神真人来记挂算计他？与其说要对付的是他……倒不如说是他太高看了自己，宸虚派与颜师才是对方的目标，他只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 况且，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颜师难道会坐视不理？ 想通了这一点，自那以后，李澈就再没有担心过“东窗事发”。 “就这样，我被派到了宸虚派，开始是在巅云峰上修炼走动，打探消息，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萧博易，这小子当时还不知情，与我查探搜集了许多情报……” 李澈讲到这里，一时有些唏嘘，感叹道：“所幸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消息……” 说出这句话，李澈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自不是对笃以彤，更不是针对此外的任何人，却是李澈对自己而笑，既是自嘲没能把谍子这件事情做好的同时，更有一丝庆幸自己好在没有酿成大错，否则他夹在中间，只怕伏罗派、宸虚派哪一头都不会对自己客气，更别提今日所有的一切。 笃以彤听出他言语里的情绪，抿了抿嘴眼珠一转，问道：“你说那人还让你们学习棋道？你棋力如何？”
“着实不怎么样，只是略懂皮毛，”李澈看笃以彤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禁苦笑一声，“你可千万别让我陪你……” 他话还没说完，笃以彤已经叫来了一个侍从，让其去取了棋具来，就要在亭子里与他手谈一局。 李澈无奈，但也不会拒绝笃以彤，只是他真不是谦虚，对于弈棋，他真的不在行，琴棋书画里，就属琴与棋他学的最差。 倒不是说八年的时间他能把书画学的多好，而是此二者他再怎么样也能临摹出个样子，虽徒具其形，不得其神，但只要不是行家里手就看不出什么来。 而琴与棋？ 李澈只会固定的几首乐曲与寥寥几种棋路，演奏与人听，同人对坐相弈，没有多久就要“露馅”。 更出乎意料的是，笃以彤弈棋的路子出乎意料的有章法，明显是真有所造诣，合纵连横随手而就。 李澈本以为自己再怎么样也能够撑上一会儿，没想到却不过片刻就败下阵来。 “再来再来！王伯还没整理好，咱们再来两局。”
笃以彤将黑白棋子分拣归盒，忽然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娘亲棋力高超，原我也不好此道，只不过娘亲去世后……我时常翻阅她留下来的一些棋谱感悟，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早年时候爹也会陪着娘亲下棋，只不过娘亲去后，我爹爹就再没碰过哪怕一粒棋子，我更也只是自己学着手谈，只在老师那里与她对弈过几局。”
“老师几局都败给了我，说我与棋道有天赋，和我娘亲一样，我道她只是安慰我故意输棋，没想到……” 李澈笑着接话道：“没想到今天胜我胜的更是轻松？”
笃以彤轻笑着点了点头。 李澈哑然失笑，“牧真人那里时不时安慰你故意输棋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实是下不过你，没有你厉害！”
笃以彤假意嗔怒道：“才一局你就讨饶，不行！再来！”
佳人相陪，何乐不为？ 李澈呵呵一笑，先摆下了黑子，道：“那就先让我两个子，这局要再输了，你就让我四个子，再六个……八个！”
笃以彤嫣然笑道：“好！”
两人一连又来了两局，李澈毫无意外落败。 笃以彤生怕李澈觉得没有面子，主动收起了棋具，笑道：“你回去后果真得要学学。”
李澈笑笑。 两人再聊了几句，喝完了又一壶酒酒，王通这才慢悠悠走了出来。 “王伯，我以为你今日太过劳累，已经睡着在里面了！”
笃以彤双颊飞红嗔道。 王通故作不知，只呵呵笑道：“小姐勿怪，这华晖院多少年没有住人了，不清理还好，一清理全是脏污，老奴看不下去，就都清扫了一遍。”
笃以彤自不会去戳破，看了眼风雪中隐隐的一点皓白月色，对李澈道：“着实不早了，我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爹爹会安排好你们返程的事情，你不消担心，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与王通招呼一声，径自走出了华晖院。 李澈想了想，跟上去道：“我送你出去。”
笃以彤掩嘴笑道道：“这是我笃氏的族地，哪还要你送我？”
话是这么说，但她却没有拒绝李澈，脚步轻快走在了前头。期间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说，就一路回到华晖院门口笑着分别，各自归屋。 李澈回到亭内，就见到王通命人在整理残羹剩菜。 王通笑道：“李公子，老爷珍藏的良辰露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