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昂鹿之的妖身称得上一句庞然大物,那么此刻邹六阳所化的黑色禽鸟之巨,已然达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真真正正字面意义上的遮天蔽日! 一身乌黑黝亮的羽毛不显妖异,反而神俊异常,虚浮在犁枝山上空百丈,翅膀缓缓扇动,看似动静不大,但随着他上下起伏,浑身有一阵金色的纹路忽明忽暗,卷刮起的狂风把整座犁枝山上吹得飞沙走石。 “何故磨蹭?”
云层中,一个巨大的头颅探了下来,短吻尖喙,黑中带金的瞳仁冷冰冰俯视着他,口吐人言。 李澈头回见到如此巨物,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心头震撼,足尖一点,腾空而起,在空中思虑了一瞬,最后飞身来到了邹六阳所化的巨鸟利爪上。 他可不敢真个大大咧咧骑乘到这位的身上去。 没想到邹六阳却不待这些规矩,不耐喝道:“你怎扭扭捏捏!老夫全力飞遁之下,爪足上岂能待人?赶紧到我背上来!”
李澈苦笑一声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他飘摇起身,从邹六阳爪足攀往脊背,这一过程中,李澈愈发觉得这邹六阳妖身之巨。 “这邹六阳也不知是什么鸟兽成精,身形如此巨大,上下莫非有五、六十丈之高?”
李澈心里好奇,来到了邹六阳后颈与躯干接连的地方,拱手道:“前辈,得罪了!”
随后便落脚踩到了后者的身上。 邹六阳也不作答,等他站稳,唳鸣一声,清啸响彻天际,转瞬便扶摇直上,李澈只觉身下的犁枝山一下子小去,人已来到了九天之上,振翅南飞。 李澈此时才反应了过来,这位邹六阳前辈,赫然是一头炼神境界的大妖怪! 就在邹六阳飞离了犁枝山后,这座滚烫如火焰山般的山峰温度急转而下,由于降温过快,以致于山峰不少地方都浸荫出了点点滴滴的水露! 原本荒芜炽热的山峰上有不少绿意徐徐破土而出,只不过几个时辰功夫,日头高升,朝霞满地,犁枝山便已郁郁葱葱,漫山绿植,清气盎然。 尤其邹六阳居身所在的静室外,那一座小院里的枣树更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宛似生灵活物,枝叶飘摇沙沙作响,仿佛在与南面招手告别。 …… 此时的李澈早已远去数万里里之外,自然不知犁枝山上发生的一切,他感受着邹六阳在九天上的恐怖遁速,风驰云走,瞬息百里,心里无比骇然。 “这邹六阳的原身究竟是何等禽鸟,遁速如此之快!”
李澈之前还说自己御剑回转南瑶洲便可,邹六阳说要捎带他一程,他还觉得用不着麻烦,反正自己剑遁速度也不慢。 这会儿看来,却是他有些“自视甚高”了。 “我虽没见过炼神境界的剑修御剑飞遁有多快,但……恐怕最多也就如此吧?”
切莫忘了,邹六阳可也同样是一名“剑修”,既然他选择了以妖身飞遁,就说明这绝对是要比他自己御剑飞遁来得快的! 朝阳东升,霞光满耀云间,李澈看着前方如海云空,心头亦是爽利,终忍不住好奇,鼓起胆气问道:“前辈,恕晚辈眼拙,不知您究竟是妖族哪一部出身?”
与海族一样,妖族同样有部族之分。 邹六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老夫不属于任何部族。”
稍作停顿,这头大妖王接着道:“硬要说来,老夫本体只是一头黑羽鸹雀。”
“黑羽鸹雀?”
李澈有些意外。 鸹雀乃是一种详见于书卷上的学称,红尘之中这种鸟类颇不讨喜,俗名又叫“乌鸦”。 “嗯……只不过老夫体内有一丝金乌血脉。”
邹六阳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什么不起眼的小事。 李澈却惊骇道:“金乌血脉?”
金乌乃是上古时期的一种神鸟,据说蹲居在红日中央,羽翼漆黑,浑身金焰燎烧,炽烈远胜凡火。 但这些都只是流广在民间的传说,一些道家野史上倒的确也有记载,甚至有非常多的详细见解,然而修真界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等神鸟。 不拘哪家谁人,都只把这些传闻当成了仙神故事,并不当真。 如今听说一头炼神境界的大妖王说自己体内有金乌血脉,李澈如何能不吃惊? 邹六阳却不来多予回答,只是缓缓振翅。 他体型实在太过巨大,粗摸估计高逾五十丈,舒展开双翅后,更是已经超过了三百余丈,虽然遁速极快,但实际上邹六阳振翅的频率并不高,甚至可以说缓慢,往往十数息才会摆动一下。 但即便如此,遁速依然快绝,与低缓的振翅频率相衬托,显得邹六阳无比从容自在,仿佛他们不是在九天之上高飞,而是在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上滑翔一般惬意。 李澈忽然有了一丝明悟,心头恍然道:‘怪道这邹六阳炼制的是一口灵乌赫,灵乌……灵乌,在《大日存玄剑》上不正是说的金乌么!倒与他相契合。”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越加好奇了,这等大妖怪是怎么与自家老师识得的?为何又能够得传宸虚派二十一卷神通中的《大日存玄剑》的? 这其中必然另有故事。 他正自思索,耳边罡风呼啸,邹六阳却主动开口问道:“那姑娘留予你的信笺,为何还不拆开来看?”
“姑娘……前辈是指文琴姑娘?”
李澈一愣,浑然没有想到他会问起这件事。 事实上,李澈根本就没把这封信笺当一回事,可想而知,这隐瞒了身份的女子不辞而别,信笺内说的肯定是一些客套话。 不外乎是“不辞而别,后会有期”之流的话语。 也许还会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曾答应过要替她做一件事。 总之就不是什么紧要的。 却没想到邹六阳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还有别的相好?”
李澈对这位此前一直爱搭不理自己的大妖王态度有些莫名其妙,摇头道:“怎会?晚辈从未考虑过男女之事,文琴姑娘与晚辈虽然生死患难一场,但却绝不是什么相好的关系,前辈误会了。”
说着,他倒是想到了神女派的那位。 只不过这件事情颜师只与他提了一次,便再没有后续,因而他只当已经不了了之,再没有什么可能。 邹六阳沉默了一阵,道:“你倒是一心向道。”
李澈摇摇头,“晚辈出身贫苦,能够踏求仙道已是万般难得,更得幸拜在老师门下,从不敢分心外物,修炼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去管男女情长之事。”
话是这么说,然而一头炼神境界的大妖提醒他,自也不好置若无睹,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主动与他说起这件事,但还是依言取出信笺,撕开了漆封,取出信纸,轻轻一抖。 这一看,李澈却愣住了,神色也有些古怪。 盖因信纸上的内容虽然不多,但却颇有些莫名的意味。 “万里重峦迢迢,双携并腕共跨,李兄,聚非始,散非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莫忘承我之诺,后会有期!”
‘万里重峦迢迢,双携并腕共跨……’李澈呢喃,心说道:‘重峦是指这一路上遇到的凶险?共跨倒是能够理解,但为何要说双携并腕……’ 他神色有些古怪,因为这般说法明显带有着些亲密,以他与文琴之间的关系,告辞之说,远用不及这般言辞。 ‘而且……什么叫做聚非始,散非终?’李澈愈加不解,‘散非终是意指后会有期,离散并非终点?那聚非始呢?是指相聚并非开始?’ 李澈脑袋有些糊涂了。 ‘遮莫是指她与我并非初识?难道之前我与她当面过?莫非是霞英仙宫时候?’ 李澈越想越有这个可能。 ‘还是说……是这文琴指自己隐瞒了身份,虽与我相识一路,但却并不坦诚,故而打算留待日后以真实身份与我相见?才算真正的认识?”
这般说法倒也说得通。 但……还要联系到前面这句话——“双携并腕共跨”。 意思是说一路走来,他们一起克服了诸多困难,但其实文琴完全可以用“大家一起齐心协力,生死共患一场”诸如此类的话语。 这句顺口却明显带了些亲密,说的颇有些没由来。 李澈想了想,便不再去管,忖道:‘反正我仍需替她做一件事,日后总会寻上我来,身份也好,别的也罢,届时总该与我分说清楚,我现在却不须去管了……’ 李澈想着,将信笺折拢后收入了蝰骨盾中。 “如何?文琴姑娘都说了些什么?”
邹六阳却好奇的问道。 李澈真有些意外了,忍不住问道:“前辈何故对此事上心?”
这般反应,当真与他印象中的“邹前辈”大相径庭。 邹六阳振翅翱翔,淡淡道:“先前看你们之间关系,老夫还以为你们是一对道侣,不然至少也是互有情愫,眼下看你一副古怪神情,就是好奇多问一句。”
“互有情愫?”
李澈这下真是再不做掩饰,甚至声音都提高了些,摇头道:“前辈何出此言?”
“您之前也看出来了这文琴并非是我什么师妹,我都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何谈情愫?”
李澈有些莫名其妙。 邹六阳“哦”了一声,道:“那是我看错了。”
随后就再没有了声音。 李澈心头一动,问道:“前辈……您为何如此关心此事?”
自从到犁枝山至今,邹六阳就没有多说过什么,甚至此前教授他剑法也都是寥寥数句,让他自行参悟。 哪里像眼下,提到这“男女情长”,居然破天荒说了这么多。 不过也正是邹六阳这般发问,两人之间一下就没了之前那么多生分,李澈这才敢主动开口问起原因。 邹六阳并没有马上开口。 就在李澈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时,他突然道:“我们马上要出南露洲,进入南瑶洲地界了,我此去是寻见颜真人,要去你们宸虚派山门,你要去南海?那待会我寻一处地界将你放下。”
李澈惊道:“已经到南瑶洲了?”
如今日头方落,明月初升,明明才过去一天不到,但他们就已经穿越了小半个东景洲与整座南露洲,邹六阳的遁速着实快的可怕! 他好奇于脚下这头大妖的法力高强,一时忍不住猜测其去寻见老师究竟是要做什么,复又道:“敢问前辈去找颜师要做什么?您已有千余年未来此处,时过境迁,世易时移,很多地方与您当年来时恐有不同。”
“若您告诉晚辈,晚辈可以将所知尽数相告,免得误了前辈的紧要。”
邹六阳依旧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沉默了半晌才道:“你问的其实是一件事。”
李澈一愣,不解道:“这和您关心文琴之事有什么……文琴与我宸虚派有关系?”
“呵……她?她与你们宸虚派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但这一切不取决于她。”
邹六阳忽然一笑,说了一句在李澈听来愈加莫名的话。 而稍作沉吟后,邹六阳话语里居然多了一丝惆怅与感慨。 “也罢,我此去寻见颜真人,当年之事终要有个说法……” “我是没想到这些年来如此记恨颜真人,却没想到临近此处,心里整理见面我该要怎么同颜真人讨账,我才发现……这一切竟只是我自己着相,并不干颜真人的事。”
“至于你?也不过是我受此影响,偏意不待见你……” 李澈听得有些迷糊,更对他的态度转变有些茫然。 邹六阳道:“李澈,我研习剑法年久,如今传授予你,本该有师徒之实,但你乃颜真人之徒,我不敢与真人平坐。”
“早年颜真人传与我《大日存玄剑》,故而你我其实也算作师兄弟!”
李澈大感意外,连称不敢。 却没想到邹六阳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忽然将他抛下了九天,耳边只听道:“有何不敢?”
“这里已近南海,你自赶路罢!临了劝你一句,莫要眼里只有无情大道,却别忘了有情人间!否则便会像我一般,错失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