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墨玉飞宫进入了南瑶洲地界。 “这艘法舟不愧为特制,遁速实在惊人,我怎么觉得返程比来时还要快。”
房间内,李巾纭负手站在窗口,看着外头飞退的景色。 李澈抿了口茶,笑道:“来时你带着好奇,自然翘首以盼,总要心想怎么还不到地方,回转却收了心,安静等待,不免觉得快了。”
李巾纭坐回了桌案边,打趣道:“这观点有意思,好像还真是如此,没想到小叔公你对人心理还有研究。”
李澈含笑不语。 这八日里,李巾纭时常来他房里说话吃茶,聊些修炼以外的事情,两人本就同出一族,纵是血缘不近,也远要比别人来得更亲熟。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在李巾纭不知道他根底的前提下,若果被李巾纭知晓了他并非李氏子弟,事情恐怕就没有那么有趣了。 八日的交道,让两人熟络了许多。 李巾纭看了眼李澈的头发,问道:“小叔公,你回转门内后,要先折转往族内一趟么?”
他话说完,突然苦笑一声,道:“不对,你回去后,第一时间肯定要去见颜掌教,估计会有很多吩咐,恐怕是没时间回族内了。”
“该就是的,”李澈不禁头疼,却是想到万兽山那件宝贝如今已经化成了一抔烂泥,若真要被颜真人问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轻则一笔带过,颜真人根本不在意,不来多问,重则有可能害得他暴露印玺,引发一系列难以预见的后果…… 李巾纭不知他所想,顾自道:“那这样吧,小叔公你回来的消息,族内肯定也很关心,我便替你跑一趟好了。”
“到时候我把一些情况和族长讲述清楚,哦,还有博甄岛主李老那边,这几年我每次回去,他都要同我说起你来,总是一副……呵呵。”
“李岛主么……”李澈脑袋里浮现出一个背部佝偻,五官皱缩,和蔼笑着为自己送上大量修道资源的的老者。 事发以后几年来,这位李氏的李文琛前辈也是时不时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个人。 不仅是因为他被这位老者一心惟愿宗族强盛的鞠躬尽瘁的态度所打动,更是因为这位对自己的照顾。 或许后一原因也与前一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但对于自小鲜少感受过“同族情谊”的李澈而言,这已经足够让他记忆犹新。 李巾纭看见李澈露出追忆的神色,会心一笑,道:“看样子李老给小叔公你留下的印象也颇为深刻。”
李澈回神,旋即想到李文琛在对待自己,以及提及李巾纭时,那流露出来的希望李氏男儿可以独当一面的殷重期许,不禁轻笑着点了点头。 “小叔公你如今伤及根本,我回去后也帮你试着问族内要些可以补益骨血,养元补气的丹药或是灵草来吧。”
“这事情可拖不得,眼下你或许就已经能感应出区别来了,等到时间一长,更有可能直接影响到道途,一旦身体亏空成疾,到时候可不是那么简单能养回来的了。”
确实,这是个紧要问题……李澈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道:“好!有劳巾纭你了。”
李巾纭摆手示意不打紧,劝道:“小叔公,这事儿你也可以问问颜掌教,你这也是掐算引起的身体亏空吧?颜真人精于此道,谅必有些法子助你恢复。”
稍一犹豫,又道:“不知小叔公你是怎么看的,你是当局者,一些事情可能看迷了眼,觉得颜真人重罚你还来不及,怎还会来顾你隐疾?不免心里忐忑。”
“但我一个旁观者来看,事情却要清楚许多。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颜真人绝对是在乎你这个弟子的,否则不会是这么个态度。”
李巾纭斟茶,“不然我以为肯定不会放你进入霞英仙宫,更没这个机会独处一室,坐在这里饮茶,和一般弟子没甚两样。”
李澈轻轻点头,“我有数的。”
这一点,他又岂能不清楚? 但颜真人越是这么对自己,他就越是觉得难以面对颜真人,遑论还要开口奢求什么条件、丹药…… 李澈早已无地自容。 至于李氏族长李琉那里,由于自己的身份不像是在宸虚派一样完全公众,因而不管是李巾纭找过去,还是说他自己上门,该给的丹药,该给的灵草,乃至各种李氏氏族对于门下子弟的支持一样都不会少。 但正是如此,让李澈越发好奇。 既然李琉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假,为何又要配合伏罗派那位将自己送入宸虚派呢?这背后又有什么原因呢? 两人之间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说是交易呢? “对了!这样看来,李琉肯定清楚伏罗派那人的真实身份!”
李澈想到这里,忽然记起这一点。 “如今我与伏罗派之间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但和嘉峻李氏之间的关系却仍无人知晓,李琉也没有站出来表过态,这情况……” “等到行动方便,我一定要回李氏走一趟,问个清楚!”
脑海里仍是迷雾重重,他抿了口茶,心里做好了盘算。 两人再一阵寒暄,眼看距离山门愈来愈近,便难免提到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巾纭表示自己再静修一段时日,说不定便可以尝试凝结元婴,因而此行回去后,一要返回族内传达李澈的情况,其次也是为了领取族内为破境元婴的弟子准备的一应丹药灵石。 一切就绪后,回到宸虚派内,他再按需领用门内为破境弟子准备的用度,彻底闭关,一日不入元婴,一日不出关。 讲到这里,李巾纭想起来李澈也已经是金丹后期的修为,便又问李澈,是否需要自己把他那一份给取来。 李澈想了想,还是先打算作罢。 “我进入金丹后期也是偶然,根基尚且不稳,还是先再潜心修炼段时日为好,而且也不知道颜真人那里有什么安排,一切还是等见过他老人家后再说吧。”
除了这一点,他还想后面亲自往嘉峻李氏跑一趟,因而这些都不着急,等和李琉交流过了再说也不迟,说不定到时又会有别的什么情况。 “反倒是那补益气血的东西,耽误不得,李巾纭如果能帮自己捎带来,那是最好。”
李澈心里盘算。 李巾纭也不勉强。 再聊了一阵,两人都明显感觉到飞宫慢了下来,李澈起身推开门,便听到廊道内有人走来走去,定耳一听,却是已经近了山门,不少人三三两两上到甲板,等待下船。 “我们也上去?”
李巾纭看了眼左右。 李澈点点头,道:“正好,我要去拜见一下周真人。”
“可有事?”
李巾纭想了想,也道:“我与你一起,老师和周真人关系颇好,我和宁师兄也亲近,有事能帮你说两句,” “好。”
李澈没有拒绝。 两人跟随人潮来到甲板上,踩着阶梯上了顶层楼阁,这里周致台正凭栏而望,远眺着南面方向。 李澈顿足,躬身拱手,恭敬道:“晚辈李澈拜见周真人。”
“找我何事?”
周致台头也没回。 李澈大大方方道:“却是晚辈想在前处下飞宫一趟。”
李巾纭没想他是这个要求,不禁一愣,问道:“小叔公你要做什么?”
正如他所说,和周致台关系颇近,这会儿直接开口,抢在了后者前头说话。关键这位天同星真人也不恼,就静待李澈说下去,宛似李巾纭就是他的喉舌一般。 确实关系不同一般……李澈心自说话,嘴上解释道:“三年多前,我走之时,把自己的身份符玉和与本派的一些衣物服饰都藏在了附近一座山林内。”
“这会儿回转,却想先去取了回来,免得回了门内还要再出来,被人问起来也不好处理,多有不便。”
李巾纭恍然,望向周致台。 后者回身,缓缓道:“你去吧,衣物服饰没甚所谓,门中可以随意领用,身份符玉却不能丢,快去快回吧。”
“多谢真人应允。”
李澈珍重告谢。 霞英仙宫已经事了,这会儿的他,不被控制起来便已经不错了,能在墨玉飞宫走动更可算是得了莫大恩惠,遑论独自下船行动。 或许周致台是确信自己逃不出他手心,因而不来严加看管,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给足了自己尊重。 他理当知足。 李澈看向李巾纭,道:“巾纭,我自去便是,你不用陪我了。”
后者正想提议一起,见状也只好道:“好!小叔公你回来后,估计是追不上我们了,到时候门内人见了你,说不定会引发事端,你可得小心行事。”
李澈点头,“我直接就去找颜师,而且一进山门,颜师肯定有所感应,不消担心。”
说罢,他再朝周致台行了一礼,没有毛毛躁躁动身,先下了楼台,回到甲板,这才纵起剑光,拔地破空而去。 金赤虹光煊赫,自然而然引起了不少弟子的关注。 “咦,是谁啊,怎么顾自走了。”
“那不是……李澈么?”
剑光虹化与遁光带着明显区别,后者往往只会附带着修士所习练功诀的特点,颜色、性质,而前者除此外,往往还带着剑修独有的那一股锋锐,气势也大不相同。 金赤浓烈,宛如夕阳一般耀目,又是锋锐无比的剑光,属于何人一眼即知。 “李澈怎么走了?他是逃了么?看到就要回归山门!”
“这小子一定是怕颜掌教责罚他!”
“蠢货……你们在想什么,不知道李澈行踪也就罢了,这会儿周真人眼皮子底下,他能逃到哪里去?肯定另有隐情。”
“嘿!他去干嘛了?好奇。”
没有理会身后的闲言碎语,李澈御剑折往东面,来到了一片茂密的山林上空。 这里奇山异石繁多,他一眼锁定了一座形如三叉戟,又好似笔架的高峰。 山腰以下,满是苍翠欲滴的植被,但往上去,便逐渐稀疏,及至顶峰,便只有三根突出的嶙峋怪石,不着一点翠色。 李澈落脚在“三叉戟”的其中两岔中间,用飞剑切削开了一处石壁,手一推,把一枚符玉和一些衣物饰品取了出来。 符玉仍旧是那副模样,没有一点变化,但几套宸虚派弟子的常服却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破旧无比。 当初他走得匆忙,草草在这里寻了一处就将东XZ匿,这些年过去,风吹雨打,吹雪霜冻,早有水露淅淅沥沥流灌入内,干了变湿,湿了又干,干后复湿,已然不能再穿。 簪子与玉佩形貌倒是保留得完完整整,但却也略有些发黄,佩戴出去已经不甚合适。 李澈指尖在符玉上细细摩挲了片刻,只觉昨日之事仍旧历历在目,仿佛才刚发生一样,不禁在心底感慨了一声“时光伟力”。 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想到了当日赶到这里时,他内心对于自己身份将要暴露的惶恐,多年来被蒙蔽的愤怒,以及对于伏罗派那位对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的深深记恨记恨。 想到了这里,他的面容也不禁扭曲,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自己无数种施虐报复对方的陆离景象。 这念头一起,可就再难把它按下去,虽然只是尚未发生的臆想,但却真真切切让他觉得无比爽快,站在山巅,他甚至低喝了一声:“好!”
“好……好……好……好……好……” 一连串的回音在山巅久久不绝,李澈猛然醒神,惊恐道:“我这是怎么了!”
不仅是现在这会儿,其实早在返程听说寂月楼的法舟出现问题时,他就对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寂月楼弟子表现出挣扎的同情。 一面觉得魔门弟子不值当怜悯,另一面却又对自己的无意之举使得如此多人遭罪感到内疚。 当时他还不觉得古怪,但回到自己房内,静下心来后,却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