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周致台抚掌而笑。 一旁的李巾纭满脸好奇,问道:“师伯,何解?”
他已经看出来了,宋嵇出手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清理门户,反而如其所言,是想解救李澈,光看眼下自己这位小叔公恢复了神智便知道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心下也无比振奋。 周致台解释道:“他们猜的八九不离十,掌教真人所说应该就是要让李澈剑斩泥丸宫内的斑驳芜杂,彻底摆脱寂月楼秘术的掌控。”
“要知道,李澈只是泥丸宫被沾染,本我意识仍旧完好无损,并没有被玷污,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将寂月楼秘术完全斩除体外,那么他便能够重新恢复如常。”
“且也算逃过一劫,他眼下虽被身后那只牛角模样的妖鬼所染化,但与其交杂的对象正是寂月楼这道秘术所虚构的意识。”
“换而言之……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如果能够达成,李澈不仅可以摆脱控制,更能够免去眼下被染化后的死局!”
以周致台的地位与见识,自然知晓寂月楼秘法“月灵无离反魂术”与御虚魔洞的“染化”,当下与李巾纭简单解释了一番。 “掌教真人已经考虑到如此地步了么……”李巾纭瞳孔微震,问道:“那为何一定是要用飞剑?”
周致台摇头,“掌教即便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对眼下境况判断拿捏得如此清楚,只是做出了大概的测算,而事情又正好朝这个方向发展罢了,且看样子……” 他没有说下去,原是想说“且看样子,掌教如此施为,一定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而是转移到了自己这位师侄的后半个问题。 “之所以要用飞剑……”周致台稍作沉吟,“我并非剑修,故而有些东西知道的并不清楚,只是猜测。”
“为众人所知的,剑修习剑最讲求明达纯熟、通贯本意,一旦心与剑违,递剑时候便不能做到极致,甚至极端情况下,连催动召化也不能够。”
“因是之故,飞剑可以说剑修本心的直接体现,是一件极为纯粹的法宝。”
“寂月楼秘术所虚构的意识与李澈性命交修的飞剑,一个好比是蓬松稀疏没有根底的飘雪,一个是三伏天的灼灼烈阳,两相交触,落雪瞬息即融,后者天克前者!”
…… “怎么了?”
宋嵇喉咙里有咸腥翻滚,理顺气息后,看着李澈犹豫的表情问道:“有什么问题?”
李澈苦笑道:“我的飞剑……现在无法召化!”
宋嵇一愣,道:“什么意思?”
李澈轻叹口气,解释道:“自从我被禹台运控制,日西坠便很少随我心意而动,起初我还能稍加调动感应,但到后来便再无动静,只知其在泥丸宫内。”
宋嵇皱眉,疑惑道:“为何?”
李澈身为剑修,自然能明白原因,沉默了片刻,道:“心与剑相离。”
宋嵇大体能理解意思,沉吟道:“心与剑相离……离的也是那个虚构的意识吧?尔今你重新掌握身体,难道还是不行?”
李澈眼神微黯,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不知为何,我仍旧没办法调动飞剑……” 两人沉默。 “试着想想自己为何会走上剑修之道?之前你心与剑相离,尔今恢复神智,却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肯定要有个熟悉的过程。”
一个声音蓦然传来,清脆婉转,在一众起伏但尚算克制的声音里显得尤为嘹亮。 嵋山派领头的清瘦老者望向身后,皱眉道:“覃小青?”
说话的却是嵋山派自家一个四尺半高、唇红齿白的女孩儿,眉毛如弯月,双眼水灵灵,圆胖的脸上两颊红嘟嘟,至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 她上襦下裙,一身翠青,背着柄用麻布包裹的长剑,剑身从肩头挂到小腿肚,却不显得滑稽,反而有点娇憨。 覃小青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解释道:“他认识梦玉师姐,我看他太可怜了,没忍住就提醒了他下。”
她身边几个师兄师姐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丝难以置信,仿佛在问:“李澈认识东梦玉?那个性子冷清,平素对谁都平平淡淡的东师妹?”
“梦玉?”
梁康华也难得出神了一瞬,摇头道:“这不是重点,谁让你掺一脚的。”
且不说东梦玉同李澈两人是什么关系,梁康华并不关心更也无意去管。 他头疼的是,自家虽然是十大玄门中对玄灵之别最为看淡的门派,平时也罢了,但在尔今这个节骨点上掺和进去…… 一旁有个女弟子走近覃小青,轻声道:“小青,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你……” 说着简单与这个懵懂师妹分析了下场面。 覃小青听罢,望向梁康华,吐着舌头眨眼道:“师伯,我错了……” 梁康华无奈,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远处的林建帛与长孙乐池冷哼了一声。 …… “想想自己为何会习剑?”
李澈望了眼声源来向,不禁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宋嵇听了,眼神一亮,抚掌道:“这可以试试,你下决心习剑的那一刻,一定是你心思最纯粹的时候。”
剑道艰险难攀,旦要下决心习剑,那一定是有很强的决意或是内在催动力,否则注定不能走远。 但……也不是说修得剑法后就是坦途大道。 不少人虽然如愿习剑,却逐渐偏离了本心,滞于长进。很多人只有方才习剑时候日夜抱着才炼出的飞剑欢喜不已的那段日子,才是本心最为纯粹的时刻。 李澈目光微凝,点了点头。 他开始思索自己习剑的初衷——记忆如溪流涓绵流转,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定格在了他幼年时常去行乞的酒楼门外。 正是午时饭点,大堂热闹无比。 “哈哈!这趟下来,我们能分润多少?”
即便在这种嘈杂环境下,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声尤为抓人耳目。 “呵……一趟抵得上之前三、四趟了,说实话,大哥,接下来两个月我们不做活也能活得潇潇洒洒了。”
稍显憨厚,但透着一股市侩的声音回道。 坐在门口满脸脏兮兮的幼小李澈探头瞄了进去。 站在人群穿梭的街道上,任由人们穿过身体的李澈也望了进去,目露追忆之色。 那是大堂中央,三个穿着深色劲装的镖师围坐在一起,一个肥头大耳,唤作王海,一个满脸横肉,唤作林德斌,一个凶狠阴厉,唤作任成安,正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下箸谈笑。 这三人乃城内安胜镖局的镖师,时常同队出任,关系好的不行,说同穿一条裤衩也不过分。 当然,看面相三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办事稀松的同时,风评也颇差,与城内混混多有来往,不甚干净。 三人正办完一趟远差,赚得好些银钱,进城后就一齐来吃酒聊天,正肆无忌惮聊着晚上要钻去城内哪家红楼的姑娘香窝。 突然,一个小二走过,脚边踩到了骨头还是什么凸起的硬物,不察之下,踉跄着身形侧晃,端盘的手就一抖—— 哗啦! 托盘打翻,滚烫的菜汁与肉糜倾翻,正巧倒在了三人桌上。 三人到底有些手脚功夫,反应极快,动作也灵敏,一个蹬腿便退了开去,免去了被汤汁洒身的糗样。 但难免的,还是有些许汤汁飞溅,落到了三人的衣身与袖口。 大堂内稍稍安静了下来。 小二撑着桌面,顾不得按在滚烫菜汤与肉糜的火辣辣双手,起身后拿抹布简单一抹,颤巍巍道:“三……三位爷,我……” 他话没说话,满脸横肉的林德斌便闪身上前,重重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脸上! 啪! 小二整个人飞旋了出去,撞倒在另一桌顾客桌上,后者几人也认得王海三人,虽然愤懑但却也不敢开口,怒不敢言。 掌柜的也走出来了,苦笑着对这桌人道:“几位对不住,对不住!这顿算小店头上,您们先走,先走!”
等他们走开,掌柜才矮身陪笑道:“三位,这小子才来没多久,您们……要不算了吧?今日这顿我请了,晚些衣物换洗也都算我头上,这小子就让我带后面去教育教育吧!”
说着就把小二扶了起身。 哪知这三人不依不挠,为首肥头大耳的王海悠悠然道:“章掌柜,有些事情还是我们替你来教训教训罢。”
任成安脸上厉色愈发浓重,阴恻恻道:“什么人,连个伺候的伙计也做不明白!”
一旁的林德斌已经再次上,吼道:“掌柜的,你不让开我可连你也要一并打了!”
“这……”掌柜的面色一白,继续说道:“几位……这样吧,我知道几位才回转城内,不若今晚我做东……” “当爷爷几个没钱么!左一口请客,右一口做东!”
林德斌哪还来听他的话,已经狞笑着一拳砸出,就要把掌柜连带小二一并给揍飞。 然而,就在拳头落下的那一瞬——一柄连鞘长剑从斜里伸了出来,“啪”一下,举重若轻打开了林德斌呼呼带风的拳头。 “谁!”
林德斌惊吼一声,脸上横肉一抖一抖,“谁人坏我事!”
长剑被随手收回,一个面貌普通,但气质颇佳的中年男子淡淡开口,道:“他不小心罢了,一个小二难道还要故意来作弄你?不看看他为什么摔倒?”
说着,提着剑身指向适才三人所坐的位置,那里餐桌底下丢满了啃得不干不净的骨头,还有几个酒瓶塞口。 王海面色一沉,喝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江湖汉?敢管我们的闲事?”
事情发展至此,除了少部分在角落的食客,不少人已经悄声退了出去,连账也没结。 章掌柜虽然心疼,这会儿却也顾不上追去索要,只能把几个熟识的人给记下,打算日后再说。 中年男子摇头道:“我一个过路人罢了,名姓不值一提。”
他顿声,看了眼双手被烫得通红却又不敢出声只在簌簌发抖的小二,又道: “你听我一句,这掌柜都与你赔过不是了,就算了罢,小二也不过才十六、七八的年纪,懂得个什么?要银钱我来赔你。”
“让我听你一句?”
林德斌怒极反笑,“嘿!你算哪根葱!”
话音都未落,人已经跃身上前,捏着拳头直朝人门面打去。 中年男子却仍旧不急不慢,摇头道:“便知道你这等渣滓不会听话。”
他也不再客气,随手一拨就再次拍开了对方的挥拳,尔后提着剑鞘鞘口,“砰”的一下把剑柄砸在了林德斌下巴上! “哇!”
看去力道不大,但林德斌整个人都飞退出去,鲜血洒了一地,扶着东倒西歪的凳子起身时,整个下巴都已经脱臼,一嘴的碎牙。 王海和任成安见状自然不能再干看,当即也冲了上来,却被这中年男子“如法炮制”,一个闪身躲过攻击,一人赏了一剑柄。 三人倒在一起,“呜呜啊啊”捂着鼻子下巴惨叫,嘴里还说着含含糊糊的狠话,但配上他们的模样,丝毫不让人觉得畏惧,反而可笑之极。 章掌柜颤抖着身子道:“这位客官,他们是……” 话未说完,就被中年男人挥手打断。 他神色转冷,走到三人跟前,“铿锵”一声宝剑出鞘,剑锋对着三人正脸,淡淡道:“我虽是个过路人,看不惯你们恃强凌弱这才出手,但却不代表我走后你们可以胡乱再来。”
“某此来是走访亲友,他是城卫军府衙的人,晚些我会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们若想事后来找麻烦,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他把宝剑一抖,喝道:“现在!滚罢!”
林德斌三人互相搀扶着,头也不敢回踉踉跄跄跑出了大堂。 中年男子收剑归鞘,也没兴趣再吃喝,抛下一整锭足以弥补店家所有损失的银钱就走出了大堂。 他的宝剑颇长,出门时剑鞘尖处险些磕碰到李澈,还好他反应够快,把剑身一侧,又对这个小乞儿洒然一笑,不紧不慢消失在了街角。 李澈早已看呆,眼里充满着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