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嵇听他神智清爽,说话没有结巴顿滞,笑道:“没错,你记得就好!”
李澈揉了揉脑门,继续试着消化这近四年来发生的种种一切,又将所有这些经历与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相联合在一起…… “宋……”他面色忽然一白,惨然道:“您是门内派来抓擒我的么?还是说要将我就地格杀?”
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再不能同方才一般自然的开口,唤对方一声“宋师兄”。 宋嵇听了眼神却柔和了下来。 假使李澈不知悔改,只把自己当作伏罗派或者寂月楼的人,那么在如今处境下,只怕会大大方方叫自己一声“师兄”拉近关系,为自己寻求活命的机会。 而李澈此刻一句“师兄”叫不出口,恰正说明了他内心的愧疚,是把自己当宸虚派的人的。 宋嵇淡声道:“我若要擒杀你,这会儿在外面倾泻雷瀑你就死了,何须进你泥丸来一叙?”
李澈正也不解,不过随即他就面色微变,却是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问道:“这里是我的泥丸宫?我们为何会在此处?”
“看样子你还没能完全恢复过来,”宋嵇走动了几步,肆意打量四下如一的环境,解释道:“你被寂月楼以秘法控制了神智与身体,这你是记得的。”
李澈点头,自己也开始尝试着搜寻回忆,渐渐的,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开始松动。 宋嵇负手道:“掌教真人推算出控制你的这道秘法有改换记忆,潜移默化影响人格并最终将你原有意识取代的作用。”
“似这等秘术,最后攻克与作用的一定是泥丸这一人体大穴,只要你意志够坚定,你的本我意识最后一定会坚守此处。”
李澈恍然……泥丸宫内,等等! 记忆开始破土而出,他忽然想到,那枚玄奇奥妙的玄龟印玺还在自己泥丸宫内! 他神色稍显紧张,四下一望,却没有发现任何除了白光以外的东西。 去哪里了……李澈心里惴惴不安,如何也不想这件宝贝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一无所得后,他面色微沉,却发现自己的飞剑“日西坠”也不在此处,不禁更是失望。 宋嵇看出李澈的紧张与失落,只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处境,便笑着安慰道:“不妨事,你既然能坚守本心到现在,我又闯了进来,自然是有办法将你带出去的。”
沉浸在情绪中的李澈点头道“好”,忽然又反应了过来,一脸惊愕道:“带我出去?”
“带他出去”这句话,结合对方的语气,李澈不认为这是要将自己擒捉回宸虚派问罪的意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颜师……不,”李澈犹豫着问道:“颜掌教的意思是?”
“自然是将你救回去,”宋嵇又纠正道:“颜师从没有将你逐出师门,更没有发布通文,你不用刻意如此称呼,你仍是颜师座下弟子,还有……你也可以唤我一声师兄。”
李澈愣住,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发红,颤声道:“从没有将我逐出师门?”
他是知道宸虚派至今都不曾发布通文的,从没有官方宣告各家他是宸虚派叛逆,但单看这一点,背后的用意却无法品定。 虽然有可能是宸虚派仍将他视为门中弟子,留有余地,但也有可能是宸虚派要抓住他后再做定夺,甚至也有可能觉得他本质是伏罗派弟子,因而根本不欲发布这则通文。 直到如今他听见宋嵇所说。 “你不用刻意如此称呼,你仍是颜师座下弟子。”
这四年来自己所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如潮水开始翻涌上心头,再想到颜真人居然……李澈鼻子也有些发酸,“颜师!宋师兄……” 他这一声唤出口,忽然意识到,宋嵇所说的这个“师兄”似乎并非是他称呼别的同门一般,再又想到对方适才也称呼了一声“颜师”…… 李澈忍不住问道:“宋师兄,您与颜师的关系是?”
宋嵇轻笑一声,点点头道:“我本是一介寰霄星宫守门小童,机缘巧合下,得颜师传下道法,经由颜师指点,修行至今,此前我一直都在闭关,因而不曾与你见过面。”
李澈出身本就比他还要贫苦低贱,自不会因为听见他是“小童”出身就低看他一眼,反而心中多有那么丝同出一门的情谊,当即恭恭敬敬躬身拱手道:“原是师兄当面,师弟失礼了。”
宋嵇见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轻视,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我听老师说,你是个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的人,但我今日见了怎么觉得不是这般?至少与沉默寡言是沾不上边。”
李澈意外于他所提起的话题。 没想到宋嵇接着自问自答,道:“该是与你现下状态有关吧!之前你身为伏罗派暗子,重任在身,心思沉苦,终日被郁结萦绕在心头,想活耀也活耀不起来。”
“但现在脱开这些事情,眼前的你又是纯粹的自我意识,想必已经不再有这些桎梏与忧虑了?”
李澈沉默,摇头道:“师弟我没考虑那么多,也许只是我现在不想潜逃奔波罢了。”
他受够了这些年来的生活,相比满心惴惴隐姓埋名潜逃,此时的他更愿意直面自己犯下的过错。 回伏罗派? 他虽然是先进入的这宗玄门,但除了那位带他脱离“苦海”的童子模样的前辈,伏罗派给予他的回忆,便只有那位为满一己私欲将他蒙蔽后送进宸虚派的不知名混蛋。 而另一边,颜开霁对他有教诲之恩,无论是资源上的支持,还是修炼上的点拨都是当作传承弟子在对待,并没有一点应付。 更不提其余前辈高人对待他的态度,一些相交好友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他在宸虚派所收获到的尊重。 要论愧疚之心,李澈此时也是对宸虚派、对颜真人更深一些。回宸虚派才是他认为的最好归宿,哪怕要遭受各种可以预见的责罚与手段。 心结打开,李澈如释重负,只感觉三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做回了自己。 “好!”
宋嵇赞了一声,笑道:“如何处置你,自有颜师定夺,亦有门规参考,与我无干,我此来只是遵从老师命令,那就是将你救出去,助你摆脱寂月楼秘法的控制!”
李澈精神一振,问道:“该要如何做才好?”
宋嵇侧开了身子,指着身后的狭长空间裂缝笑道:“走出去即可!”
…… 雷海沉浮,无数紫色电光激荡,与世间最汹涌澎湃的海域无异,波浪席卷,仿佛要溢散出石台,却又被某种力量束缚在九丈九的方圆内,滴点不漏。 心神接连。 自方才宋嵇竖目开眼,迸射出那道青紫色雷光刺入李澈眉间时起,禹台运便也承受了相应的痛楚,好似有人拿着一柄烧红的冒火雷椎用力凿穿了他脑袋一般生疼。 禹台运面具背后的脸庞早已被鲜血所浸染,此时正顺着面具边沿淅淅沥沥滴落,把盘膝而坐摊开在双膝的衣摆给全部染湿,堆聚成了一滩有半个指节深浅的血泊。 飞舟上,有几人互望了眼,其中一人上前问道:“林镇人,禹台运这状态……如果他出了意外,只怕回去不好和禹氏还有蟾光掌教交待吧?”
林建帛面无表情,道:“我说了,禹台运走这一步是自己的选择,蟾光师兄与禹氏那边都很清楚,在一切合理的情况下,我不会去阻止,哪怕这小子死在我眼前。”
一旁有人赞同道:“尹武,我魔门弟子不就是这般?你行你就上,成王败寇,多说无用,没必要因为他是禹氏弟子就特别在意得失啊!”
“好吧……”尹武无奈,与担心的几人相视苦笑,心底轻叹一气。 林建帛扫了眼底下,淡淡道:“放心吧,事情还没到此等糟糕地步,这宋嵇自绝后路,必死无疑,禹台运只要撑到他倒下……无论颜开霁有何打算,那都万事皆休!”
…… 走出去这么简单? 李澈不由得一愣。 宋嵇笑道:“裂缝关闭前你且先试一试看。”
“关闭前?”
李澈有些不理解,但还是犹豫着走向裂缝。 然则,每当他靠近一步,便有一股极强的斥力从中传出,要将他推拒远去,而他也随之明白了所谓的“关闭前”是为何意。 却是每过一息,裂缝都肉眼可见的在缩小,在大约十五、六息后,便完全合拢,再不能看见外界的任何事物。 原本明耀如白昼的空间顿时变得暗淡无光,李澈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宋嵇在黑暗中说道:“寂月楼这道秘法,将你与禹台运关联了起来。”
“尔今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禹台运同你心神接连,只待将你泥丸宫完全包裹侵蚀,那么哪怕你躲得再好,最后也免不了失去本我意识,被他同化,成为一具傀儡。”
虽然宋嵇不知道这门月灵无离反魂术完成后的最终模样,但类似的此等法术,大多是这么个走向。 李澈心中发寒,问道:“宋师兄,眼下裂缝已闭,我们该如何出去?”
黑暗中突然乍现一丝青紫色泽的电光,消逝的光华依稀能映照出宋嵇嘴角的笑意。 “自然不会把你我们困禁在此处。”
他自信的声音响起,随后一道粗如碗口的青紫色雷光从他眉心竖瞳中炸出,直射向方才裂缝消失的地方。 裂缝无声打开,照亮了这片空间,如同白昼。 外界的禹台运浑身一颤,嘴角复又淌下一丝鲜血。 宋嵇道:“快些吧,禹台运仍在施法,裂缝通道随时可能关闭,我虽能用瞳术雷法打开裂缝,但每次都要消耗我极大的法力,再加上要维持外界九方雷海,实在撑不住几回开合。”
“九方雷海?”
李澈想到了方才裂缝外的紫色汪洋。 “嗯!那是我所施展的法术,目的是以至刚至阳的雷法压迫这门明显是阴性的秘术,削弱禹台运同你之间的联系,否则此时的裂缝连这点时间都维持不了。”
宋嵇简单解释了清楚,催促道:“不要磨蹭了,再试着试着出去,应该会有一股斥力排挤你,不过这次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方才是裂缝初开,怎么都来不及,所以随你一试。”
李澈神色一凛,点点头不再说话,深吸口气,提步就朝裂缝走去。 斥力再次传来,甚至比方才更强,李澈举步维艰。 宋嵇见状,双手掐诀,口中喊道:“喝啊!”
他眉心竖瞳这次炸出一道纯粹的紫色雷光,轰在了裂缝缺口上。 李澈顿时感觉斥力消弱,仿佛缝隙缺口外本正在挥扇吹风的大手停顿了一瞬,让他猛地踏出了数步。 但雷光来的快去得也快,没有两息的功夫,斥力再起,李澈最后一步甚至没有站稳,人被排挤得回撤了半步。 宋嵇喊道:“继续,不要松懈!”
说罢,他持诀再次施法,复又打出了那道紫色雷光。 李澈全神贯注,猛地再朝前踏出数步。 就在两人要如此反复施为出离此间时—— 禹台运在外大声吼道:“休想!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他并不知道泥丸宫内李澈与宋嵇具体在做什么,但却可以感应到这两人是在筹谋着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结合宋嵇上台时就说过要解救李澈,不消想,肯定是打算助其摆脱月灵无离反魂术的控制。 禹台运哪里肯让他俩如愿?大声吼罢,连吞两粒回复法力的丹药,便调动浑身真元法力,全力催动月灵无离反魂术。 墨绿色的真元在他体外萦绕,一层一层一卷一卷,浓稠欲滴,倏然间,不知何时起,一朵丈许高大的植株虚影出现在他身后。 这植株长瓣垂须,黄白相伴,藤条左缠,赫然是被成为禹氏族徽的忍冬卷草! “这是……禹台运所身怀的异象?”
“他已经是金丹后期的修士,自然已经可以聚化出异象。”
“这是禹氏独有的卷草异象?不知有何种能力。”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在各派飞舟宫阁上响起。 ……